今年是老舍先生诞辰120周年。老舍先生是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同时也是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他的文学语言通俗简易,朴实无华,幽默诙谐,具有较强的北京韵味。
老舍是个普通人。
1899年那年立春,老舍诞生于北京城一户姓舒的旗人家庭,虽然被取名为“庆春”,但是大清国日薄西山,这春确实也没什么值得“庆”的。转过年来,还来不及多看老舍几眼,他的父亲便于八国联军侵华的炮火中死在了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最后连尸首都没有找到。老舍的父亲是皇城里的一位护军,每月领着三两饷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一死,舒家没了顶梁柱,老舍的母亲为了维持生活,开始给别人浆洗衣服,并用所挣来的微不足道的那点钱,养活了这么一大家子人。
老舍又是个不平凡的人。
老舍的童年是在一条小胡同里度过的,据他自己说,这条胡同轿车根本进不来,整条胡同里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李二嫂的银头簪或是张大妈的结婚戒指,当初八国联军洗劫北京的时候,把老舍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太多值钱的东西。可就是这么一个艰难的环境,却偏偏造就了一位文学大师,那些回响在胡同里的声音、那些飘荡在大杂院上空的炊烟都被老舍记录在了他的文学作品中,老舍的文字,是属于这个人世间的。
身处人世间,无非就是衣食住行这四个字,在老舍的文学世界里,这四个字中的衣、食和住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衣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在老北京的市民文化中,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往往就代表了你是哪一类的人,更何况,在父亲死后,老舍的母亲一直是靠替人浆洗衣服勉强度日,这也难免老舍在他的作品中总是对“衣”那么在意。
老舍笔下的人物,无论穷富,穿衣服讲究一个“体面”。刚刚把骆驼给卖了的祥子,换了三十五块钱,本是指望再攒一些买辆大车的,可是当他一看到自己的“神头鬼脸”,首先做的,就是给自己置办了一套体面的行头,“近似溏布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两毛五的草帽”,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搬得上台面的好衣服,但是却使落魄中的祥子“能立刻强壮起来”。
那些生活优渥的人更注重体面。如果把手中的玩物也看作是衣着的一部分,那《茶馆》里的松二爷和常四爷可以说是格外的引人注目。且看他们走进茶馆:“松二爷文绉绉的,提着小黄鸟笼;常四爷雄赳赳的,提着大而高的画眉笼”,一文一武,两相比照,竟各有一种风流。及至松二爷落魄,再来茶馆,仍旧是手提黄鸟笼,并称:“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输人不输阵,则另有一番铁骨铮铮。
在老舍的文学世界里,形形色色的人穿着形形色色的衣服,五行八作各不相同,用老舍本人评价京剧的话来说,“衣服做窄一点或者宽一点,裤子穿长点或者短点,带子怎么系,这里头都须有分寸。”人生在世,哪怕一贫如洗,潦倒中也需要保持应有的体面,这是对生活的尊重、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食
说起吃,恐怕在中国现代文学家的行列中,老舍自称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随手一写,就是十来种吃食:“论吃食,苹果,梨,柿,枣,葡萄,每样都有若干种。至于北平特产的小白梨与大白海棠,恐怕就是乐园中的禁果吧,连亚当与夏娃见了,也必滴下口水来!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红的螃蟹刚好下市,而良乡的栗子也香闻十里。”
读老舍的文学作品不能饿着肚子读,之前要是不吃点好的,那恐怕是会把书都吞进肚子里去的。食中有大俗,亦有大雅,生活在人世间,这是每个人每天所不可缺少的仪式,特别是那些会吃、爱吃、懂吃的老北京,举杯投箸之间,还自带着一种生活态度。
老舍在《月牙儿》里说得一点也不错:“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维持生计的吃在市井百姓中已经形成了一种信仰。可是只要是摆脱了生存困境,人们就会马上注意起吃中的礼数来。就像《骆驼祥子》里的那位饿昏过去的老车夫,即使是在饥寒交迫之中,拿着祥子给的羊肉包子,也是要先谢过恩人,再招呼孙子小马先吃,在此之前,自己对面前的包子却是动也未动。看似简单的吃,里边却有着自市民社会传统而来的礼数。
老舍笔下的吃,绝少有海参燕翅一类,其大多是引车卖浆者们通常所赖以充饥的东西,可正是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吃食,养活了这个古老民族。读过《骆驼祥子》的人都会记得祥子吃老豆腐的情节:“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地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这哪里是吃,简直是一种敬拜。老舍说:“吃在中国是一件大事”,这话不假。
住
不必说,老舍心中的天堂肯定是北京。但是老舍似乎又喜欢游历四方,关于住,老舍的理想是春夏秋冬各择一处,占尽天时。
老舍专有一篇题为《住的梦》的文章,里边写着自己的愿望:春天住杭州,看三四月的莺花山水;夏天住在青城山,在竹海中涤清心中的万虑;秋天住在北平,有花、有酒、有各式水果和吃食,没有一项不使人满意;冬天不住成都便住昆明,看水仙、梅花和扎进旧书铺淘旧书。老舍甚至想“在杭州,青城山,北山,成都,都盖起一所中式的小三合房,自己住三间,其余的留给友人们住。房后都有起码是二亩大的一个花园,种满了花草;住客有随便折花的,便毫不客气地赶出去。青岛与昆明也各建小房一所,作为候补住宅。” 虽然,终其一生,老舍的这个愿望都没有真正实现过,但是他在作品里呈现出的那个北京市民文化的环境却令读者印象深刻。
蕴含在北京胡同里的,是仁义、是人情。在小说《四世同堂》里,祁老人之所以喜欢小羊圈胡同,正是因为这点。“胡同口是那么狭窄不惹人注意,使他觉到安全;而葫芦胸里有六七家人家,又使他觉到温暖。门外呢,两株大槐下可供孩子们玩耍,既无车马,又有槐豆槐花与槐虫可以当作儿童的玩具。同时,地点虽是陋巷,而西通大街,背后是护国寺——每逢七、八两日有庙会——买东西不算不方便。”一条小巷里,有着来自于尘世喧嚣中的温暖,也寄托着源自于中国传统审美观念的精神寄托。“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远亲不如近邻”,这里有生活,也有一种未经雕琢的精气神。
本文首发于2019年8月26日的《海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