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永平
张桂兴先生的新著《老舍论集》,是他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结题成果,已由人民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
改革开放以后,老舍研究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研究分支之一,迈开了坚实的步伐,取得了骄人的成果。胡絜青、舒乙先生曾评价说:老舍研究已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和类型",即"一、属于拨乱反正,具有平反性质;二、属于资料积累,大规模地出版老舍的著作和有关他的身世的资料;三、属于重新评价,包括重新估价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地位、作用及其对当代文学的影响在内。经过这三个阶段的发展,老舍研究确实已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期。"
张桂兴过去独立编纂的"老舍研究丛书"煌煌八巨册,堪称老舍研究进入"前所未有的新时期"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之一。其中尤以《老舍年谱》、《老舍资料考释》和《〈老舍全集〉补正》等最具学术份量。冯亚飞称:"张桂兴先生在《老舍年谱》中引用资料的新颖和详细,使读者阅后产生了一种'穷形尽相'之感。"王晓琴誉之曰:"站到了老舍生平资料研究的前沿,具有学术的先进性"。史承钧、孙洁评价说:"(这套丛书)奠定了他在老舍研究界的地位,成为公认的老舍史料研究中最顶真、掌握资料最扎实、成果最丰富的学者。"实当其誉。
坦率地说,凡是认真检点近年来中外老舍研究界的著作或文章,凡涉及史实、考据部分,几乎没有哪一篇(部)没有引证过"老舍研究丛书"中的相关记载。就此而言,张先生的"老舍研究丛书"已成为中外老舍研究者案头不可或缺的工具书。
在一次老舍学术研讨会上,张桂兴曾透露说:今后的研究重点将转向《老舍论》和《老舍传》的写作,在座的同行对此无不抱有厚望。现在,终于看到了他的新著《老舍论集》。那么,它究竟在哪些方面取得了新的突破,或者说,它会带给我们什么新的惊喜呢?
众所周知,老舍研究步入"成熟期"后,曾涌现出一大批卓有创见的新著。略举几例:王润华的《老舍小说新论》,独辟蹊径地展示了近代西方小说艺术观念之作用于及影响于老舍小说创作的几个横断面;关纪新的《老舍评传》和《老舍与满族文化》,则揭示了其族属及文化对老舍创作个性的不可忽略的潜在影响;王晓琴的《老舍新论》,尝试从泛文化的角度对老舍的形象进行重新定位;孙洁的《世纪彷徨:老舍论》,则试图深入到老舍的"心路历程"中进行释读和解惑;傅光明的《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对"老舍之死"进行了卓越的理论反思;吴小美、古世仓的《老舍与中国革命》,则试图在时代风云变幻的历史背景中勾勒出老舍国民意识和政治意识成长的轨迹……
如果说,上述研究者的新著无不是以独具的思想方法从特选的角度对老舍的思想发展和创作道路进行了新的观照;那么,也许可以说,张桂兴的新著《老舍论集》仍一如既往地采用文献史料学的理论与方法来从事老舍资料研究,并力图以老舍资料研究的成果来促进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史料学走向成熟。
《老舍论集》共辑入专题论文14篇(另附有《老舍生平著译年表》和《后记》),其中多篇曾见诸报刊。这次收入新著时作者进行了必要的修订,若干篇增补了新发现的史料,并提出了新见。
笔者依据《老舍论集》所涉内容将其分为三类,并略加评述如下:
第一类论文是对老舍资料建设的历史过程、现实状况、成就与不足所进行的审视,包括《老舍资料研究与文献史料学-探寻老舍资料研究的成就与不足》、《空前的学术价值,难以弥补的遗憾-管窥〈老舍全集〉编选的成就与缺点》、《老舍研究中的学术不端现象批评-以蒋泥"写老舍"为例》等。
在这类论文中,《老舍资料研究与文献史料学》可视为全著的总纲。文中不仅阐述了"建立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史料学这门分支学科"的理论依据及现实必要性,还对"20世纪和21世纪初老舍资料研究取得的辉煌成就"进行了扼要的点评,读者可从中领略到作者矢志不移的学术追求,并分享作者从事老舍资料研究30余年来的艰辛和喜悦。最能体现作者学术水平的是《空前的学术价值,难以弥补的遗憾》一篇,文中对1999年出版的《老舍全集》19卷本进行了全方位的剖析,从"《全集》编选者对预先确定的开放性的编选思想"的贯彻力度和程度着眼,着重解析了造成《全集》"遗漏"、"删改"和"错讹"的主客观原因,其褒砭有理有据有度,可谓"无一字无出处"。值得庆幸的是,据闻有关出版社从善如流,将于近期出版《老舍全集》修订本云。而最能表现作者学术风骨的是《老舍研究中的学术不端现象批评》一篇。文中对近年来坊间"写手"炮制的《老舍之谜》、《老舍的沉浮人生》等所谓"作品"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逐一列举了其中"严重的文献资料讹误",以期匡正时下愈演愈烈的"学术失范"倾向,充分显示出作者对"学术不端"现象"零容忍"的态度。
第二类论文是依照一定的专题对老舍资料所进行的系统研究,包括《宗教家老舍与老舍的宗教-试论老舍的宗教文化情结》、《小羊圈走出的"人民艺术家"-老舍青少年时期史实考证》、《从泉城济南到海滨青岛-谈老舍在山东的生活与创作》、《诗人老舍与老舍的诗作-关于老舍旧体诗创作的若干问题》、《从"出版委员"到"杂志主编"-老舍编辑及参与创办的报刊》、《通俗易懂,饱含深意-老舍的笔名和别名》等篇。
在这类论文中,《宗教家老舍与老舍的宗教》一篇最值得关注。若干年前,老舍与宗教的关系即已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老舍论集》作者也曾发表过关于老舍与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关系的文章。该文在综合其前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又提出了若干新见,如指出:"老舍在青少年时期也曾经受到过宗教文化的深刻影响。因而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老舍既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又是一位宗教家。"这是全新的命题。该文又提出:"他(指老舍)除去早期写过一批宗教论文、作过有关宗教内容的讲演和参加过一些宗教活动之外,其宗教文化情结都体现在他的文艺创作之中,以至于在他的作品里留下了明显的宗教文化痕迹。为此,读者不仅可以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一个形形色色的教徒世界,而且在情节安排和语句表达上也显露出浓厚的宗教文化色彩。"这是全新的表述。此外,《小羊圈走出的"人民艺术家"》也颇有份量。老舍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对于其文艺创作影响甚大,这是老舍研究界的共识,也是许多研究者孜孜以求的探索重点。该文按照时序依次对老舍人生经历中的"出生-家世"、"私塾-小学"、"中学-师范"、"校长-督学"、"教员-文书"、"初恋-结婚"等剖面进行了细密之致的考证,所列举的原始资料十分珍贵,十分难得!可谓集老舍早年生涯研究成果之大成,足以想见为此付出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但鉴于原始资料仍嫌不足,所以该文对老舍早年生涯的描述仍遗留下不少重要的缺环,譬如,1922年老舍为何事负气辞去督学职务,1923年老舍又为何事辞去天津南开中学教职,1924年老舍通过何种途径出国执教,1930年返国后缘何执教济南齐鲁大学等。
第三类论文是对老舍社会交际及文坛交往状况的系列考证,包括《人生旅途中的良师益友-对老舍影响与帮助最大的六个人》、《齐鲁大地逢知己-老舍与山东文化名人》、《著名作家与爱国将军的"文缘"-老舍与冯玉祥交往始末》、《"文协总管"、"南洋孤客"与"文协"-老舍与郁达夫的未了情》、《难以忘记,也难得相聚-老舍与赵清阁的深厚友谊》等篇。
这组系列文章着意于考证对老舍人生旅程和创作道路有过重大影响的几位师长或友人,从这个意义上看,《人生旅途中的良师益友》恰好可借用来作为该组系列文章的总标题。过去,作者曾在《谈对老舍影响和帮助最大的八个人》一文中指出:"在老舍一生中的几个关键时刻,都遇到了对他发生重大影响和帮助的人,他们是:母亲舒马氏、佛教界人士'宗月大师'、北京师范学校校长方还、职业宗教家宝广林、作家许地山、爱国将领冯玉祥、中国共产党的负责人周恩来、夫人胡絜青。如果没有他们的影响和帮助,那就很难说后来会不会有一个人民艺术家的存在了。"这八个人中,有给予老舍生命教育者,有给予老舍思想影响者,有给予老舍政治指导者……惟独缺少曾给予老舍艺术砥砺的友人。为此,作者在新著中又增补了郁达夫、赵清阁两位,使这个缺憾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弥补。关于老舍与郁达夫的交往,作者试图"仅就两人对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下简称"文协")工作的密切配合以及作出的巨大贡献,来展示他们鲜为人知的一面"。质言之,其视野尚不够开阔。关于老舍与赵清阁的交往,作者则纵笔他俩近30年的"密切交往和深厚友谊",从抗战期间的"武汉相识"、"山城相处",到解放前夕的"翘首相望",乃至到生命终点的"无泪相别",无论是艺术上的互助或生命中的关怀,皆以无可辩驳的原始资料予以佐证。但该文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破除坊间笼罩在他俩关系上的"神秘色彩",或澄清社会上关于他俩的"传言"或"流言",尚有待学者们的评价和读者的明鉴。作者坦言:"由于笔者目前尚缺乏确切的资料,所以不便信口开河。因为严谨的学术研究是要有确凿的资料来论证的,而不是靠主观武断地下结论就能令人信服的。本文只是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对老舍和赵清阁的密切交往和深厚友谊进行了一些梳理,欢迎批评指正。"当然,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出现不同观点和看法是很正常的。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是应该得到肯定的。
张先生治学极其重视第一手的原始资料,他在《〈老舍年谱〉编后记》中这样写道:"笔者所确定的《老舍年谱》的修订原则是:一律核对原件,以确保资料的准确性;力求每一条、每一款都尽量摘录当时、当地报纸杂志的原始记载,藉以尊重历史并力求重现老舍昔日的音容笑貌。"他的这个"原则"也在其新著中得到了贯彻,故称其学术份量厚重如山也似并不为过。然而,在采用文献史料学的理论与方法来进行老舍研究时,可否非亲见的原始资料不取,是否非当时、当地的原始记载不用,还须慎重斟酌。勿庸讳言,其新著中《小羊圈走出的"人民艺术家"-老舍青少年时期史实考证》中的若干缺环,如果采信了汤晨光的《老舍的早期活动与伦敦会》中披露的英国伦敦会的原始档案材料,必会多少有所弥补;而《难以忘记,也难得相聚-老舍与赵清阁的深厚友谊》中言尤未尽的部分,如果参考了洪钤的《梧桐细雨清风去-怀念女作家赵清阁》中的口述实录资料,也必将丰富得多。
[吴永平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邮编 430077]
(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4期,文字略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