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骆驼祥子》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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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诞生至今已整七十年。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版它的缩印手稿原样,这真是一件幸事!
1936年9月16日,《骆驼祥子》开始在上海陶亢德先生主编的《宇宙风》半月刊第25期上连载。老舍先生计划每一期登一章,全书24章,正好一年登完。没想到1937年登完第20章,“七七”事变爆发。8月中旬,日军在青岛登陆前夕,老舍先生一家匆忙逃离了《骆驼祥子》诞生地--青岛,又回到济南齐鲁大学。九、十两月华北大片土地被日军占领,青岛、上海也先后沦陷。《宇宙风》在9月上海的抗日战火中暂停了一个月,《骆驼祥子》也因此被延期至10月1日出版的《宇宙风》第48期上,才刊完了全文。到此,这部被老舍先生自己称为“笔尖上能滴出血与泪”的作品,才完整的问世了。因上海抗战爆发,继而沦陷,交通阻塞,寄送不便,外地读者大多难以见到《宇宙风》的第47、48期。老舍先生也不例外,没能见到“祥子”的结尾。11月15日在济南即将被日军攻陷的危急情况下,老舍先生毅然离开妻子和三个幼小的儿女,只身奔向武汉抗日洪流中去了。难怪他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所写的《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一文中说:“……在《宇宙风》登刊一半就遇上了‘七七’抗战。《宇宙风》何时在沪停刊,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祥子》全部登完了没有。”1939年3月在沦陷了的上海,由陶亢德先生主持的人间书屋出版了初版本。当时正在重庆流亡的老舍先生无法得到这本书。直到1941年11月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设法把人间书屋的纸型买过来出版,他才得到了这部作品的单行本。他后来感叹的说:“‘祥子’的运气不算很好。”
1982年正当我编辑《老舍文集》,需要各处搜集老舍先生手稿的时候,从上海传来了《骆驼祥子》手稿找到的消息。消息被证实后,全家多日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之中。原来以为老舍先生抗战前的手稿,早已涤荡无存。没想到这部重要作品的手稿,一直由陶亢德先生保存着。稍后,我代表全家给陶先生写了一封感谢信,并寄送了刚出版的《正红旗下》和《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两本书。陶先生很快就给我回了信。信全文如下:
舒济同志:
手书赠书均拜收,谢谢!
忆令尊父,久想写,因病,执笔极困难,只好等等看了。
“祥子”原稿全部,我曾保存,“抄家”抄去,据说已上交上海文化局,迄未发还;我不敢惊动官府;你们如有意,可函询究竟,我还同意还给你们。匆匆顺颂
春绥,并向
令堂大人问候。
陶亢德
83.2.9
过后,弟弟舒乙到上海拜望了病重的陶先生。他躺在病床上,拉着舒乙的手,当着身边的亲属,再次跟舒乙说:“一旦《骆驼祥子》手稿发还给我,我将还给你们,让它永久保存在老舍故居纪念馆里。”而且,留下了内容相同的文字,郑重签名后交给了舒乙。不久,陶先生病逝。后来上海有关部门将《骆驼祥子》手稿和老舍先生给陶先生的一封信,按照抄家物资一律归还给被抄者的政策,发还给了陶亢德先生的家属。至今已过去了二十多年,遗憾我们始终没有见到这部手稿。据闻,“手稿”已被卖掉,流入拍卖市场,拍价、买主和是否流出海外等信息均被保密。希望它还被妥善地保存着。
1992年上海图书馆的萧斌如女士来京,到我家聊天时,她才把《骆驼祥子》手稿的发现过程告诉了我,使我深受感动。“文革”中,上海图书馆受命焚毁集中在该馆的一大堆抄家抄来的书籍与文稿时,一部字迹工整的手稿,引起已“靠边站”的老馆长顾廷龙先生的注意。他捡出来一看,是《骆驼祥子》手稿。他不顾灭顶之灾,趁人不备,急忙把这部手稿揣在衣服里,夹带出“火化现场”。过后马上转移给了另一位馆员。顾先生再三嘱咐这位馆员,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好好的藏起来……事隔三十多年,今天想来,这恐怕还是“祥子”的命运比它的作者好,遇到了远见卓识、胆略超群、不顾个人安危的好人,才化险为夷,幸存于今世。
“文革”后,上海图书馆在上交归还这部手稿前,复印了一份,无偿的送给了它的作者家属。今天,就是利用这部手稿的复印件出版了此书。我们不能不衷心感谢上海图书馆为拯救、积累文化遗产所做的贡献。
1996年北京有家出版社要出版这部手稿。我随后去拜望了在北京安度晚年的顾廷龙老先生,告诉他这个出版消息,并请他为此题词。他很高兴,在93岁高龄时,慨然书写了功力深厚的四个篆字“血泪千秋”。不久,顾老先生不幸逝去。十年前手稿出版的事未成,这件题词成了一份珍贵的纪念品。如今有幸做成插页收入本书中,以飨读者,也是为了缅怀顾廷龙先生。
今天来看这部手稿,不仅仅能读到这部小说的完整的故事,还能让我们看到由铅字排版印刷的书中所无法表现的那些内容。它让我们看到老舍先生创作的书写过程与书写特点。
一、老舍先生在写这部《骆驼祥子》时,所用的稿纸共有三种。
第一章至第三章是“国立山东大学合作社制”的蓝格稿纸。每页纸长35.5cm,25.3cm。直写共20行,有中缝,总宽30cm。每行长19.6cm,有25个格。每页500字。
第四章至第十二章是“青岛荒岛书店制”的绿格稿纸。每页纸长35cm,宽25.3cm。直写共24行,有中缝,共宽30cm。每行长19.6cm,有25个格。每页600字。
第十三章至结尾是老舍先生自制的稿纸,在中缝上印着“舍予稿纸”四个字。纸比前两者稍大些。每页共26行,在中缝上印着“第 页”的字样,总宽34cm。每行长22cm,有28个格。每页728字。
前两种稿纸,现在能从残存的“山大讲义”手稿所用的稿纸上准确量出纸的大小和分辨格子的颜色。而我见到的“舍予稿纸”是黑白复印件,遗憾无法看出格子的颜色。
二、老舍先生的笔体。他上学时,背过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练过毛笔字。后来爱给朋友或单位题诗赠送字幅,朋友们称他的字有魏碑的神韵。在他用毛笔写的书稿上,如《骆驼祥子》第四至七章,整页稿纸上的字,写得工整、清楚、好认。字体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笔道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不潦草,不含糊,都透着魏碑的刚劲味道。而大量用钢笔写的字,要比毛笔写的随意些,可也不失这样的特点。他的字,代表着他,反映了他的个性,是谓“字如其人”。
三、老舍先生每天按时作息,每天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可是每天写得的文字不是很多。他自己说,抗战前每天最多写两三千字。老年时每天上午写作,能写千字左右。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酝酿思考。由于思考的时间长,一旦下笔可以比较顺畅的写下来。这样让我们看到的稿子就很干净,行文很少修改、涂抹。我记得在他的桌面上,写坏作废的稿纸很少。和现存的《四世同堂》部分手稿与未完成的《正红旗下》手稿一样,都是工整、干净、易看的。这应是老舍先生文稿书写的一大特点。
如此字迹清晰、较少涂改的稿子,显而易见的效果是,编辑好校读,工人好排版。
四、这部稿子写于1936至1937年。在《宇宙风》半月刊发表的时间是1936年9月16日至1937年10月1日。1939年3月上海人间书屋出版了初版本。1941年11月改由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1950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了校订本(简称晨光版)。1955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删改本(简称人文版)。这些书、刊统统都是繁体字直排版印刷发行的。而在这部手稿上,老舍先生除写了大量的繁体字外,还写了不少现在通行的简体字。其实这些手写的简体字,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经流行了,只不过没有出现在印刷的书刊上。在这部手稿上写的简体字,如“点”、“乱”、“办”、“们”、“边”、“寿”、“闹”、“觉”等等,就使我们今天的读者看着更方便了。在手稿上,还有几个字是草书体,如“事”、“非”、“飞”、“特”等,它们的写法多出自《草书千字文》或王献之的帖。有个别的字,如“亡”、“忙”、“忘”中的“亡”写成“亾”;“盼”字写成“ ”,这样的写法来自汉字古体。如“亾”字来自毛公鼎与魏碑。总之,老舍先生在这部手稿中所写下的字,没有自造的字,没有让人猜也猜不出来的字。
五、老舍先生在这部作品中,运用的文学语言是老北京纯熟的口语。他使用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北京惯用的口语、大量的土语、俚语、歇后语和口语语法。
首先我们看到,凡是带儿化音的字、词,老舍先生都把“儿”字写出来,让读者按京腔去读、去理解。
自清末民初,以北京音为标准音的国语统一运动一直在进行着。到193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公布了国音常用字汇为国语的标准。可是在北京口语中有些字、词有音而找不到合适恰当的字写出来。这使老舍先生在写作时很为难,他常与一些语言学者,特别与好友白涤洲、罗常培探讨京话词语。那时不像如今,国务院早已颁布推广以北京音为标准的普通话,对汉字实行了简化体,在书刊排印与书写上进行了规范和统一。在这部手稿中,有些字跟今天的写法不同,可是它们的发音是相同的。例如“蜷着腿”,手稿上写“拳着腿”;“努嘴”,手稿上写“弩嘴”;“臭烘烘”,手稿上写“臭 ”(“ ”为古字,出自《说文解字》)等等。还有“瀎泧(māsɑ,现在写成‘摩挲’)”和“謯娽(zhāle)”这两个词,老舍先生写了这么四个生僻的古字,在《现代汉语词典》上查不到。在《康熙字典》上查到这四个字,上面注明读音、解释,指出它们出自《说文解字》。后又查看宋雍熙三年藤花榭藏板、商务印书馆摹印的《说文解字》,找到了这四个字、两个词。这说明现在北京人仍在口头上说的两个词,早在汉代就存在了。老舍先生在用它们的时候,追本溯源写出了它的古字。可见他在运用北京方言写作时,用字考究、谨慎,有据可查。他一贯的主张是:“不要乱用字,更不能乱造字,一个字有一个字的习惯,言语是极自然的东西,是从古来的,并不是打昨天才开始的,我们岂可随便更改言语?”(《怎样写文章》,1945年)目前出版的《骆驼祥子》单行本、插图本及收入《老舍文集》和《老舍全集》的版本中,乃继续沿用了老舍先生当初所写的这四个古字。
五、为出版好这部手稿,我做了仔细的阅读,发现手稿上有六处疏漏或笔误。这些错处早已得到改正,今因是出版手稿本,现将它们列在下面:
手稿第19页,倒数第六行上“弄上一车辆”,已在1937年《宇宙风》第26期发表时得到改正,改为“弄上一辆车”。
手稿第33页,第一行上“他只晓‘色’……”已在1951年开明书店《老舍选集》中的《骆驼祥子》删节本(简称开明版)上改正为“他只晓得‘色’……”
手稿第104页,第一行上“上,他……”已在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删改本上改正为“上。他……”
手稿第109页,最后的字“一”与第110页开头的字“一”,已在1939年人间书屋初版本删去了一个“一”。
手稿第119页,倒数第二行上“走过走”,已在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删改本改为“走过去”。
手稿第190页,第一行上“认了背”,已在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删改本改为“认了背运”。
如果没有机会读这部手稿,决不会看到老舍先生精心书写的稿中出了错处。幸好在1955年的人文版上已将6处笔误作了改正,而没有使这几处错误延误到今天。
自从1939年3月人间书屋出版了初版本,它就成了后续出版的各种版本的蓝本。手稿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幸好它当时不像其他大量的手稿被处理掉或被战火毁掉,而是被陶亢德先生珍藏起来,妥善的保存了30年。如今在准备出版手稿本的时候,我还同时仔仔细细的阅读手稿初版本和后续的几种版本。在这些版本的逐句逐字对照中,发现除手稿上的几处笔误外,在初版本上另有19处漏排与错排,且与《宇宙风》发表时的错排都不相同。其中有8处错误一直持续到现在。例如,手稿第51页,倒数第七行上“眼角唇边”,在初版本的第54页倒数第六行上,漏了“唇”字,使后来的晨光版、开明版、人文版、《全集》中都是“眼角边”。手稿第91页,第六行上“捋开”,初版本第102页倒数第四行上错排成“挣开”,以后的各种版本均印成“挣开”。又如手稿第190页,第九行上“不少”,初版本第237页第五行上错印成“太少”,造成此后的各种版本均印成了“太少”……今天特别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骆驼祥子》手稿本,使这份劫后存留的文学遗产得以永生。让我们有机会看到这部书的源头,根据它再去校正现在版本上的、过去难以发现的错处。让广大读者能读到最初的、最完整的、最少错误的版本,品味到老舍先生七十年前创作时的原味。
今天出版手稿本,也是对它的作者——老舍先生逝世四十周年最好的祭奠!
(本文作者:北京老舍纪念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