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一生中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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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诚言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7年06月01日 www.laoshexue.com
我国现、当代的著名人民艺术家老舍(1899.2—1966.8),北京人,满族。他的一生,富有太多戏剧性的传奇色彩,而这些戏剧性的传奇色彩,又多链接在他一生的许许多多的巧合之中。笔者拟以《老舍一生中的巧合》为总题,摘取老舍生活与创作经历中有代表性的“巧合”情结,分若干单篇来完成,以便读者从一个新的视角来解读老舍,解读他一生的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现在,我们把《老舍的诞生与取名》作为开篇,奉献给喜爱老舍的读者。
一、老舍的诞生与取名
按公历算,老舍出生于1899年2月3日傍晚,这年是清光绪二十四年;按农历算,这个日子是戊戌年腊月二十三,正好过小年,也是狗年的年末;这年又正好是“戊戌维新”;这年他母亲已经41岁了,在老舍之前,母亲已生有四个女孩,三个男孩,老舍排第八。后来长大成人了的只有老舍和他的大姐、二姐、三姐和三哥。由于以上的一些数字,就给老舍带来了一连串的故事:
其一,由于老舍属狗,又生于戊戌年——即狗年的年末,所以是“狗尾巴”,在兄弟姐妹中他最小,排行第八,所以和他们一起居住的姑母,便随口给他取了一个极为难听的外号:“小狗尾巴”。对于这名字,后来老舍一直心存芥蒂,他在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中着力地描写道:“那的确是良辰吉日!”“我是腊月二十三酉时,全北京的人,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欢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降生的呀!”“灶王爷上了天,我却落了地。”“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在老舍看来,他几乎就成了灶王爷的“转世灵童”,而绝非是什么“小狗尾巴”。
其二,老舍的母亲马氏(1857—1942),正黄旗人,21岁时生下他的大姐,41岁时才生下老舍,所以他又戏称自己是“母亲的老儿子”。老舍在《正红旗下》里叙述说:“我的母亲是因为生我,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幸而大姐及时地来到。母亲昏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这里面饱含着无限的酸楚。
其三,老舍是“庆”字辈,如他的大哥就叫“庆瑞”,由于老舍出生于那年的腊月二十三,恰逢“立春”前夕,所以父母为他取学名“庆春”,即取庆贺新春之意。
其四,老舍姓“舒”,但单音“舒”字是汉姓,而老舍是满族,怎么会是单音字的汉姓“舒”呢?老舍先生的子女舒乙、舒济均认为:“舒家曾经是个大家族,在一次内讧后,舒永寿这一支分出单过,而且亲戚之间不再来往。”“家谱不可考,只知道是舒穆禄部的后裔。”因此,老舍的满姓全称的读音,用汉字翻译出来应当是“舒穆禄”。老舍的先辈在“舒穆禄”中取“舒”为姓,乍看起来就像汉族的姓氏了。由于取其“舒”姓,老舍的姓名连在一起,就成了“舒庆春”。如果按照他严格意义上的满族姓名来称呼,老舍的原姓名应该叫“舒穆禄·庆春”,如同“爱新觉罗·溥仪”一样。然而,在满姓“舒穆禄”中,老舍的先辈没有取汉字“穆”或“禄”的形、音为姓,而单单取了“舒”字。这就给了日后,老舍取“字”为“舍予”,取“笔名”为“老舍”,留下了充分施展其幽默艺术才华的广阔空间。如果老舍的先辈,当年不取“舒”姓,那我们现在见到的就不是“老舍”了。
二、老舍的骨灰与父亲的遗骸
1966年“文革”开始,当时作为北京市文联主席的老舍,自然成了北京市文艺界的主要揪斗对象,开始是“文斗”,接着升级为“武斗”。特别是8月23日那天,红卫兵以“破四旧”为名,在国子监(孔庙)大院中烧戏装、道具。下午,老舍被“革命造反派”从北京市文联办公室押往孔庙,和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荀慧生等30多位著名作家、艺术家一道被批斗,遭污辱。老舍抗争,被毒打,当场晕倒,血流满面。直至今天,老舍先生的子女还收藏着他的一件血衣。
“革命造反派们”要老舍第二天继续来接受批斗。8月24日凌晨2点,老舍被接回家,夫人胡絜青,一边给他清洗伤口,一边交谈,直至天亮了,老舍拄着拐杖,带着“红宝书”,吻了一下年仅3岁的孙女舒悦,还不懂事的舒悦说了声:“爷爷再见。”老舍回了一声“再见”,谁知道这两个字,就是老舍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一去,竟然就是老舍与我们永远的诀别。
8月25日清晨,在北京西城区的太平湖边,发现了一具尸体,是老舍,当家人赶到太平湖时,老舍的尸体已经没有了。在那种足以让人发疯的严峻岁月里,家里人四处去寻找,但哪里能够找到一个“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反党老手”的尸体呢?
等到1978年,为老舍平反昭雪,6月3日,在北京举行“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但在那个让大家向其三鞠躬的“骨灰盒”里,其实是没有骨灰的,里面放的只是老舍生前使用过的一副眼镜、一只毛笔、一支钢笔和一小盒茉莉花茶。
可巧的是,早在66年前的1900年,那个“小狗尾巴”的舒庆春还只有一岁半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
老舍的父亲叫舒永寿(?—1900),正红旗人,年轻时就当了保卫皇城的护军,每月三两饷银,再加上春秋两季所领的“老米”,便是全部的所得。那时的清军,没有佩戴印有照片的证件,只佩戴腰牌,他父亲的腰牌上注明的是:“面黄无须”。
1900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作为皇城护军的舒永寿,镇守正阳门。他手中的土枪当然抵挡不过八国联军的洋枪洋炮,由于土炸药的起火,舒永寿和他的战友浑身烧伤,他忍着剧痛,开始往城西北的家中走,后来变成爬,爬到西长安街西华门一家粮店处,实在爬不动了,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熟人,这时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脱下脚上的布袜子,加上绑腿,请他交给家里人,以便家人来救,当八国联军在街面上横冲直闯的混乱形势下,家里人是无法找到和收回舒永寿的遗骸的。
连续数日的大劫难之后,家人为舒永寿制作了一个木匣,其间仅放着他阵亡时穿的布袜子和绑腿,就这样下了“葬”。
舒永寿最后没能“永寿”,舒庆春最后没能“庆春”;舒永寿的“布袜子和绑腿”代替了“遗骸”,舒庆春的“眼镜、笔和茶叶”代替了“骨灰”……而且这一切又都发生在8月!
三、投江、投湖与老舍之死
2006年7月,我到山东聊城参加第四次老舍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在游艇上,与老舍先生的长女舒济谈起了游泳。我问道:“老舍先生恐怕不会游泳吧?”她说:“是的。”接着她问我:“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游泳呢?”我回答道:“因为在青岛时,朋友邀他去游泳,他风趣地说:‘我们瘦,不到海滩上去晾排骨!’‘不晾排骨’只是一种托词,所以我就猜想他不会游泳;加上他凡谈到死,就说‘投江’、‘投河’,会游泳的人是不会这样的……”
说来也巧,1938年老舍随“文协”总部于7月30日离开武汉,8月14日到达重庆。当1944年日军欲从贵州偷袭重庆,重庆方面哗然,纷纷准备西逃。有人问老舍:“您怎么办?”老舍脱口而出:“如果日寇从南边打来,我就向北边走,那里有嘉陵江,滔滔江水便是我的归宿!”“嘉陵江又近又没盖儿”!这是中国有气节的文人的含泪的俏皮与悲壮,是十足的老舍味,充分表现了老舍在强敌当头而舍生取义的凛然浩气!奇怪的是,凡是谈到“死”,老舍就想到“水”!
老舍一生都显示出他外柔内刚的个性特质,1966年8月24日,他愤然投太平湖,以死报国,以死明志,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节。北京有那么多水面,当时住在东城区的老舍,为什么单单要走到西城区去投太平湖?因为老舍西城区新街口小羊圈胡同(解放后改名为“小杨家胡同”)是他自诞生直至1924年赴英国,这一时期的旧居,是正红旗和正黄旗的驻地。这里的太平湖与老舍母亲马氏去世时居住的西城葡萄院2号故居,仅一墙(当时的北京这里还有城墙)之隔。老舍是个孝子,投太平湖,表明他要追随母亲而去。由此可见,投太平湖而死,是老舍精心而从容的安排。
令人纳闷的是,老舍把这种死法,曾多次写进他的作品里:
比如《老张的哲学》,这是老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当时他还只有26岁,里面有一个叫李静的女主人公,最后写她跳河自杀而死。此前,小说里有一段伏笔:“人们当危患临头的时候,往往反想到极不要紧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尽的对这水不但哭,笑,而且有时候问:宇宙是什么?生命是什么?……那自问自答的结果,更坚定了他要死的心。”这里说的是自尽,而且偏偏是跳河。
又比如在《四世同堂》里,在日本侵略军占领北平后,胡作非为,把合法经商的祁老人的儿子祁天佑,拖到街上挂黑牌游街,祁天佑不堪受辱,没有回家,直接走到西直门外,跳护城河自杀。
万万没有想到,20多年前,老舍笔下对祁天佑悲剧命运的安排,居然就是自己的沉重谢幕。
四、从读书、教书到当“外教”
少年时代的老舍一家,人口多,老舍一岁多以前,全靠父亲的微薄收入养家。父亲去世后,仅靠母亲和大姐帮人家缝补浆洗糊口。因此,老舍一家上数几代,都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到老舍7岁时,家里也没有能力送他去读书。
碰巧有一天,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刘寿绵,到家里来串门,舒庆春叫他“刘大叔”。这人是个富翁,又是一个有名的“大善人”,看见小庆春长得玲珑乖巧,颇为机灵,当得知还没有读书,就答应明天再来,先去买一身新衣服,再送他去上学。就这样舒庆春开始上了两年刘厚之办的私塾,后来刘大叔又供他读完小学,直到初中毕业。因为这时的刘寿绵也已经贫穷了,而且后来还出家当了和尚,一个继续行善的和尚,法号“宗月”,人称“宗月大师”,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儿。
1913年老舍初中毕业后,他还想继续上学,由于没有了刘大叔的支助,就只能上一种读书不要钱、还管吃饭的学校。于是他天天看报纸,有一天他终于看到了北京师范学校的招生广告,并考入了学制5年的该校,制服、饭食、书籍、住宿,都由学校供给。
舒庆春在校期间学习优异,特别是国文、写作,在学校名列前茅,深得国文教员和校长的赏识,于是毕业时还不满19岁的舒庆春,就当上了京师公立第十七小学的校长。其后,先后任北郊劝学员、天津南开中学教员等职。这时的老舍收入颇丰,喝酒、打牌、社会交往自然就多了,与读书之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可不巧的是,他得病了。
也正因为这次得病,他一方面需要肉体的治疗,就到西山卧佛寺疗养;另一方面需要精神方面的安慰与寄托,于是他接触了宗教,并于1922年上半年,在缸瓦市教堂领受了洗礼,成了一名基督教徒;于是又遇上了大善人“宗月大师”,认识了他的女儿,并且暗恋着她,成为老舍的第一个恋人,后来写成的短篇小说《微神》,其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宗月大师”的女儿;由于他加入了基督教,就结识了英国传教士;加之他是地道的北京人,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常到北京大学去旁听英语。这些都为他日后的人生转折,做了铺垫。
1924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正需要一名华语教师,具备了上述条件的老舍,正好是东方学院的最合适的人选,于是他被聘为这所大学的华语讲师。
老舍就是在这一系列的巧合中,从读书、教书、旁听英语、得病、加入基督教、结识英国传教士等等,直到走向英国,当了五年“外教”的生活道路……这一连串的巧合,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试想,如果他不到英国,不直接接触英国文学,不直接接触狄更斯的原著,那么他的长篇小说,将会在何时问世;他的幽默风格,又将会在何时形成;我们所看到的老舍,还是否像现在的这般模样?诸多的巧合,才让我们看到了如此的老舍。
五、老舍与胡絜青的结识与结合(上)
胡絜青(1905.12—2001.5),原名玉贞,与老舍一样,都是满族正红旗人。祖籍黑龙江省“呼尔哈”村,“呼尔哈”也是满族的姓氏,后取其中“呼”的谐音,改汉姓“胡”。胡絜青的祖父胡贵德,是清宫廷里的二等侍卫,有绘画的天赋。可意外的是,他中年病故,留下妻子边氏和13岁的独子胡竹轩。少年胡竹轩开始沿街卖菜,后经热心人推荐,到正红旗衙门当小差,因做事勤快,受人赏识,职务由马甲升到骁骑校,再后升至印务佐领。
胡竹轩的原配夫人没生孩子,于是他40岁时娶了二房,连生二子,但在第二次坐月子中病逝,不久原配夫人也故去。到胡竹轩60岁时,娶了比他小28岁的奚氏,64岁时有了胡絜青,再两年后,又得一女,但在两岁时就夭折了。
从以上的情况看,胡絜青的家境要比老舍好得多,作为婚姻来说,这两家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但他们是怎样由结识到结合的呢?
满族人是不讲究女人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套的,但对男女间交往的要求又是严格的。所以,胡絜青1913年就读于第四女子小学,毕业后休学两年,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学校女生分校,1925年考入女子大学预科,两年后转入男女同校的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这时,母亲给她提出了“三不准”的要求:不准住校,不准与男同学交朋友,不准与男同学逛公园。胡絜青都按要求一一照办。她在校时,系主任是钱玄同,而且学校新文学的气氛十分活跃,在毕业前两年,外文系和国文系的男女同学成立“真社”,以研究新文学为宗旨,胡絜青就是其中相当活跃的一员。
在胡絜青还有一年学业的时候,她想每周教几节钟点课,以补家用。这一想法,得到她所熟识的教音乐的张秀中老师的支持,便答应带她去找当时在北京师范学校任教务主任的白涤洲。巧合的是,张秀中、白涤洲和老舍,以前都是北京师范学校的同学与好友;更巧合的是,在英国创作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在新加坡基本写完了《小坡的生日》的老舍,从英国伦敦回国,已应聘去山东济南齐鲁大学任教,返回北京的三、四个月间,一直就住在老同学、老朋友白涤洲的家中。而胡絜青从《小说月报》上连载老舍的《老张的哲学》起,就开始关注着这位旅英的作家了,她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写得平易、顺畅、幽默。作品中对北平的中老年人的心态和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写得细腻深刻。她原来猜想,老舍一定是一个50多岁的老者,否则不可能谙熟这一辈人的生活和性情。那么,胡絜青与老舍,能在白涤洲家中见第一次面吗?他们的初次结识将会是怎样的呢?初次结识又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
六、老舍与胡絜青的结识与结合(中)
住在白涤洲家中的老舍,经常会亲访友,给青年学生演讲,接受报界记者采访,极为忙碌。有一天,北京文艺团体——“笑社”的代表陈逸飞,来拜访老舍,因老舍在睡午觉,就留了一封信,想请“笑王”老舍加入“笑社”。老舍马上回了信:
逸飞先生:
您来,正赶上我由津回来大睡其午觉,该死!其实白老先生也太爱我了,假如他进来叫我一声,我还能一定抱着“不醒主义”吗?
您封我为“笑王”,真是不敢当!依中国逻辑:王必有妃,王必有府,王必有八人大轿,而我无妃无府无大轿,其“不王”也明矣。
我星期三(廿八)上午在家,您如愿来,请来;如不方便,改日我到您那儿去请安,嗻!
敬祝
笑安
弟舒舍予鞠躬
这封回信,在当时就是轰动一时的幽默小品《辞王启》。
其后,胡絜青也来到白涤洲家中,拜托关于到北京师范教几个钟点课的事,在白涤洲的书房里,胡絜青见到了老舍,原来他不是个“老头儿”,而是一位年轻人,但他又瘦又弱,身体不强壮。
胡絜青托白涤洲办的事——去北京师范教钟点课,不费周折就谈妥了。当他告辞出来时,待人热情的老舍,竟然亲自出来代替主人送客。临别前,胡絜青向老舍谈起“真社”想邀请名作家讲演的事,并问他是否愿意去北师大与同学见面、做一次讲演?老舍想了想说:“你回去跟同学们商量一下,定下一个日子我就去。”胡絜青喜出望外,心想,今天办成了两件事。
“笑社”与“真社”如同一对孪生的团体,后来老舍就应胡絜青之邀,到北师大做了讲演,并且获得了满堂彩。只要我们读了前面的《辞王启》,老舍讲演的幽默效果,就不言而喻了。以陈逸飞为代表的“笑社”成员,也到北师大听了老舍的讲演。
1930--1931年间的寒假,是胡絜青念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她在完成黎锦熙教授为她拟定的、题为《朱(熹)陆(九渊)异同》的毕业论文时,常去家中请教黎先生,而黎先生与白涤洲恰巧又是跨院而居,且中间还开有一个小门,所以胡絜青也顺道常去白涤洲家中小坐,对他能安排自己到北京师范学校教钟点课,表示感谢。
胡絜青的母亲,原不准女儿交男朋友,可现在眼看女儿都二十六、七了,老太太着急了,就托人张罗她的婚事。胡絜青的二哥原三中的同学罗常培,常来胡家,老太太就把自己的这块心病告诉了他;还有董鲁安,也是胡絜青哥哥的同学,老太太也一并托付,现在也都成了胡絜青百分之百的热心媒人;而另一边,在年已三十三、四的老舍方面,也有一个以白涤洲为首的“红媒集团”,而这个“集团”中也有罗常培、董鲁安,真是无巧不成书!
七、老舍与胡絜青的结识与结合(下)
一天,在白涤洲家中,老舍在听了好友劝他要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之后,对白涤洲、罗常培、董鲁安说:“我从小就和你们甘苦与共,我是依仗朋友过来的,没有朋友,叫我成了光棍一人,我怎么活?你们叫我结婚,看着谁好,给我介绍一个得了。”
而在另一边,几天之后,胡絜青回到家里,母亲劈头盖脑就问:“看见舒舍予了吗?”胡絜青说:“见到了。”母亲又问:“人怎么样?”胡絜青答道:“人挺瘦,不强壮。”女儿对母亲突然提问舒舍予的事,还毫无警觉。为她和老舍做媒,此时也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此后,白涤洲、罗常培和董鲁安商定:为给老舍和胡絜青创造晤面、交谈、互相了解和增进感情的机会与条件,由他们三家轮流请客,在家里吃便饭,不请陪客,专请老舍和胡絜青。白、罗、董三家,把“轮流家宴”办得十分温馨,促进了他们之间情感的加深。从此,在1930--1931年间的这个寒假,老舍与胡絜青的爱情,在抚育过他们生命的故土上滋生、发展……
寒假结束,老舍返回济南齐鲁大学,开始了他们济南、北京两地每日一邮的通信。老舍在寄给胡絜青的第一封信中说:
你的家庭情况,罗莘田兄已给我透露,我们两家是门不当户不对。我的家庭是贫民,是正红旗最底层的贫民;而你的家庭是伊姆佐领,是正红旗的最上层的三品大官(并非朝廷的“三品大官”——引者)。所以曾顾虑两人合不来。
……转眼我们现在已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候了。而且得知您的人品端正,功课优秀。同时,我愿意与我结婚的人,能吃窝头,而且还是个不期望坐汽车的人,能吃苦耐劳的人。我希望家庭和睦、不吵闹,平平安安,互助共好,互相补助。
胡絜青在第一封复信中说:
我自幼性格刚强、立志自立。我受不了北平的封建传统和满族礼教,我渴望脱离束缚人的大家庭,成立轻松的小家庭。更不愿意依赖他人,喜欢单树独栖;我不愿意给人家当太太,当校花,做摆设。只要你有一技之长,我也有一技之长,互敬互爱,相互理解,彼此帮助,就能成为良好的婚姻。
此后,爱情发展迅疾,1931年4月4日在北京举行订婚仪式,在互通了100封信之后,于7月29日结婚。就这样,文学艺术界的“双璧”,在偶然与必然、巧合与缘分之中,永远地结合在一起了。
八、只身南下与两部长篇小说
老舍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1933年出生于济南;老二是男孩,1935年出生于青岛;老三也是女孩,1937年8月1日出生于青岛。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全国性抗战开始,当11月济南即将沦陷时,这时的老舍,无法带着夫人和三个孩子一同南下,更何况老三才刚刚出生三个半月。因此老舍不得不抛妻别子,挤上了最后一列火车,踏上了只身南下武汉的抗日救亡之路,于11月18日到达汉口,投身到全国文艺界的抗日大军之中。老舍南下之后,夫人胡絜青便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沦陷区的北平(解放后改名北京)。
老舍在南下途中,巧遇说大鼓书的艺人富少舫,本来对曲艺有浓厚兴趣的老舍,于是向富少舫讨教大鼓词的写作经验,同时也通过富少舫了解了民间艺人的生活状况。这不仅为他日后写作大量的曲艺段子提供了帮助,也为他后来创作长篇小说《鼓书艺人》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如果没有老舍的南下,如果没有同富少舫的交往,后来的老舍是不可能写出长篇小说《鼓书艺人》的。
武汉沦陷后,老舍随同“文协”到了重庆。为了抗战的需要,他把主要的创作精力放在了曲艺和话剧剧本的写作上。
1942年,老舍的母亲病故后,夫人胡絜青便带着三个孩子,从沦陷区的北平辗转南下,出生入死地通过敌占区,终于在1943年11月17日来到重庆,与老舍团聚。
胡絜青到重庆后,老舍的朋友们纷纷前来慰问、祝贺,同时不厌其烦地向胡絜青打听北平沦陷后的情况。每来一批客人,胡絜青就把北平的情况详细地讲述一遍。后来胡絜青回忆说:“每当这时,老舍就点上一支烟,皱着眉头,静静地坐在一边陪着听。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把四五年间所见、所闻,以及我的感想和愤慨,对着一批一批来访的朋友们反复说了几遍。慢慢地,朋友们之间这方面的话题谈得不多了,老舍却开始忙碌起来。”这就是老舍通过胡絜青的反复讲述,“开始忙碌”着《四世同堂》(三部曲)的构思。在重庆于1944年写完了第一部《惶惑》,接着于1945年写完了第二部《偷生》,第三部《饥荒》于1948年写成于美国。
长达100万字的《四世同堂》,是一部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鸿篇巨制,它不仅在老舍的创作中是唯一的,而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这部巨著一半的功劳应当属于胡絜青,我们试想,如果当时不是老舍只身南下,不是胡絜青返回北平,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四世同堂》了。
九、老舍的手稿老爱丢
1946年3月,老舍、曹禺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赴美讲学,为期一年。一年之后,曹禺回国,而老舍继续留在美国进行创作。他先后写出了长篇小说《鼓书艺人》和《四世同堂》这部长篇巨著的第三部《饥荒》。
《鼓书艺人》于1948年第2季度开始创作,当年年底完成。由美籍华人、作家、翻译家郭镜秋(英文名Hellen Kuo)翻译成英文,后在美国纽约出版。据郭镜秋回忆,《鼓书艺人》的翻译过程是,老舍当时每写完一章,就把手稿交给她,由她逐章翻译。翻译完成后,连同老舍的中文手稿和郭镜秋的英译手稿,一并交给纽约出版社,于1952年正式出版。
《四世同堂》写成于重庆的前两部,已在上海出版;而在美国写完的第三部,只有中文手稿。这部巨著则由老舍与艾达·浦鲁依特(Ida Pruitt,中文名‘浦爱德’)合译,英文书名叫《Jhe Yellow Storm》(即《黄色风暴》)。据老舍介绍:“浦爱德小姐出生在中国。她出版过两本拥有版权的关于中国的书。她看不懂中文,但听得懂。我把小说一段一段地念给她听,她可以马上译成英文,……”;1977年浦爱德在写给费正清夫人——威尔马·费正清的信中也说:“《黄色风暴》并不是由《四世同堂》逐字翻译过来的,甚至不是逐句的。老舍念给我听,我则用英文把它在打字机上打出来。他有时省略两三句,有时则省略相当大的段。最后一部的中文版当时没有印刷,他给我念的是手稿。”就这样“翻译”完成后,同样连同老舍的中文书稿、手稿和浦爱德的英译打字稿,一并交给美国纽约的出版社,于1951年正式出版。这部《黄色风暴》只能算是《四世同堂》的节选本。
遗憾的是,老舍没能看到这两部书的出版,就于1949年10月初乘船离开了美国,最后于12月回到北京。当英文本的《黄色风暴》和《鼓书艺人》到老舍手里的时候,他向美国纽约出版方面,询问有关《四世同堂》第三部和《鼓书艺人》中文手稿的事宜,美国纽约出版单位怎么也找不到这两部书的中文手稿了。老舍感到了极大的失落。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中文版的《鼓书艺人》和《四世同堂》的《饥荒》(即全部小说的最后十三章),都不是老舍的中文原稿,而是由北京语言大学的翻译家马小弥,根据英文本再翻译回中文的。
早在1931年老舍从英国讲学回国,在山东济南齐鲁大学任教时,这年的暑假后,他写完长篇小说《大明湖》,寄给了上海的《小说月报》。《小说月报》第22卷还刊出了要目预告,准备在新的一年里开始连载。不料,全部书稿被日本侵略者“一·二八”的战火所焚毁,留下终生遗憾。《小坡的生日》的手稿,也同样毁于这次战火,所幸的是它已经出版。老舍,“老舍”:其人如此,其书亦然。
十、《骆驼祥子》手稿“大难不死(上)
《骆驼祥子》的“手稿本”,在经历了70余年的重重磨难之后,终将“化险为夷”、“大难不死”,就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然而回顾它的几经磨难的种种巧合,却又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1936年9月16日,《骆驼祥子》开始在上海陶亢德主编的《宇宙风》半月刊第25期上连载,计划每期登一章,全书共24章,正好一年登完。没想到1937年登完20章后,抗战全面爆发,上海沦陷。《宇宙风》停刊一个月之后,才继续登完了《骆驼祥子》的全文。
1939年3月,还是由陶亢德在沦陷区的上海,在由他主持的“人间书屋”出版了《骆驼祥子》的初版本。而那时远在国统区重庆的老舍,还无法得到这本书。直到1941年11月,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派人到上海,设法把“人间书屋”的纸型买来,《骆驼祥子》才得以在重庆出版。在中华民族蒙受战乱烽火的时候,《骆驼祥子》的命运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哪里还管得着“手稿”的是否存在!几十年间,从上海方面传出的消息都是:《骆驼祥子》的“手稿已经找不到了”,“早已荡然无存了”。直到1980年11月《老舍文集》开始出版第一卷,人们所听到的都是这个不幸的消息。
1982年,当舒济(老舍先生的长女)把刚出版的老舍的《正红旗下》和《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两本书,寄送给陶亢德后,陶先生很快就回了信:
舒济同志:
手书(指舒济的信——引者)赠书均拜收,谢谢!
忆令尊父,久想写,因病,执笔极困难,只好等等看了。
“祥子”原稿全部,我曾保存,“抄家”抄去,据说上交上海文化局,迄未发还;我不敢惊动官府;你们如有意,可函询究竟,我还同意还给你们。匆匆顺颂
春绥,并向
令堂大人问候。
陶亢德
83·2·9
当舒济收到陶亢德先生的信后,马上就由弟弟舒乙到上海,拜望重病的陶先生。陶先生躺在病床上,当着身边的亲属,拉着舒乙的手说:“一旦《骆驼祥子》手稿发还给我,我将还给你们,让它永久保存在老舍故居纪念馆里。”
这显然是一封久违的喜讯,然而,它还是让我们揪心,因为陶先生在信中说“我曾保存”,显然“手稿”现在并不在他手中;“据说上交上海文化局”,“据说”的事,是否可靠;“迄未发还”四个字,就给我们留下了最大的悬念:《骆驼祥子》手稿最终的命运到底会是怎样的呢?它真的能逃过“文革”这一劫吗?
十一、《骆驼祥子》手稿“大难不死”(下)
当陶先生躺在病床上,当着身边的亲属,拉着舒乙的手说:“一旦《骆驼祥子》手稿发还给我,我将还给你们,让它永久保存在老舍故居纪念馆里。”可是不巧的是,当陶先生说完这句话不久,他就病逝了。
陶亢德先生,“文革”期间在上海图书馆工作,“文革”期间,他也是被抄家者。陶先生去世后,上海有关部门落实政策,将包括《骆驼祥子》手稿和老舍先生给陶先生的一封信在内的、所有被抄其它物资,一律归还给被抄者,即发还给了陶亢德先生的家属。然而,多少年过去了,舒济及其家人还是没能见到这部手稿。
直至1992年的一天,上海图书馆的萧冰如女士到北京,到舒济家聊天,她才把《骆驼祥子》手稿,在“文革”期间“化险为夷”、“大难不死”的故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文革”期间,上海图书馆受命,在馆前的一块空地上,集中焚毁在该馆的一大堆抄家抄来的书籍和文稿时,其中一部字迹工整的手稿,引起了当时已经“靠边站”的老馆长顾廷龙先生的注意。他趁人不备,迅速地一把抓出来一看,原来是《骆驼祥子》的手稿。他不顾灭顶之灾,急忙偷偷地把这部手稿揣进了衣服里,夹带出了“火化现场”。
由于顾老先生当过馆长,树大招风,是重点打击对象,他深知由他保管这部手稿是极不安全的,于是他迅速地转交给了另一位他十分信任的馆员(即陶亢德——引者),并再三嘱咐,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好好藏起来……
今天我们试想,假若当时《骆驼祥子》的手稿,要是被埋在那堆书籍和文稿的下面,而不是漏在外面;假若要不是遇到老馆长顾廷龙,这位远见卓识、胆略超群、不顾个人安危的好人,《骆驼祥子》的手稿,是不可能化险为夷、幸存于今世的。
在2006年的山东聊城的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上,舒济介绍说:“1996年北京有家出版社要出版这部手稿。我随后去拜望了在北京安度晚年的顾廷龙老先生,告诉他这个出版消息,并请他为此题词。他很高兴,在93岁高龄时,慨然书写了功力深厚的四个篆字‘血泪千秋’。不久,顾老先生不幸逝去。十年前手稿出版的事未成,这件题词成了一份珍贵的纪念品。”“血泪千秋”将作为插页收入《骆驼祥子(手稿本)》的书中。
《骆驼祥子》是出版过的,为什么它的“手稿”就这么弥足珍贵呢?据舒济介绍:其一,老舍先生的写作习惯是,构思的时间很充分,只要一动笔,往往一气呵成,改动很少,很适宜印手稿本;其二,老舍从小临习魏碑,字体方正,刚劲有力,见棱见角,决不潦草;其三,《骆驼祥子》用毛笔、钢笔两种书写方式完成,能使我们最大限度地满足书法艺术的享受。
2007年5月10日,我和舒济通电话,询问《骆驼祥子(手稿本)》的出版情况,她告诉我“出版推迟了”。于是,我们只有怀着渴求的心情,翘首企盼着这部文学艺术精品的尽早问世。
2007.5.17. 修改定稿
2007.5.31. 起《襄樊晚报》开始连载
本文的主要参考文献、资料:
①1993年10月,胡絜青、舒济在襄樊期间与笔者的谈话,及舒济学术报告的记录稿。
②舒济:2006年7月17日寄给笔者的《〈骆驼祥子〉手稿本·后记》(打印稿)。
③舒乙:《再谈老舍之死》,载《老舍自传·附录》,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9月。
④关纪新:《老舍评传》,重庆出版社,1998年10月。
⑤张桂兴:《老舍年谱》(修订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
⑥克莹:《患难情缘·老舍与胡絜青》,安徽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