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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与中国民族精神建构
发表时间:2024-07-03     阅读次数:     字体:【


老舍与中国民族精神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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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琴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6年09月14日 www.laoshexue.com


目次

  引言
  一、 中西民族的互识、互证
  二、 国民劣根性探源
  三、 战火中的思考
  四、 探求建构民族精神的实践途径
  结论


引言

  中国的20世纪是一部人的觉醒史,也是一部民族的崛起史。自鸦片战争以降,西方列强倚仗着船坚炮利,打开中国的大门,给这个沉睡的泱泱大国带来深重的灾难,也带来自我观照的镜子。先进的中国人开始认识到,要改变被动挨打的现状,就必须改变“中国人之性质”⒈,即民族精神,开展“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的工作⒉,使中华民族“以砥以砺,拔去奴隶之根性,以进为中国之国民”⒊。因此,“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⒋,建构民族精神,以寻求疗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的自立之本自强之道,成为现代中国具有历时性共时性的主题。

  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撑,主要指群体成员共同追求的价值观念、理想品格和思维方式等。在浩瀚的中国现代文学中,如果说文化伟人鲁迅作为先驱者,高站于思想之巅,以画出“沉默的国民魂灵”,为中国人开辟出一条自省道路,奠定了建构民族精神的基础的话,那麽文学巨擘老舍,则以国民灵魂演进的时代画卷,给中国人“悬起一面镜子”,提供了形象的建构民族精神的启示录。

一、中西民族的互识、互证

  老舍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很早就深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身居帝都,学校苦读,使他对于中国传统人文精神洞烛其微。而“五四”运动,新文化洗礼,特别是鲁迅的惠泽,又使他不仅实现了“人的觉醒”,而且获得了民族自省的“新的心灵”、“新的眼睛”。英伦之行,“强国”、“强种”环境与弱国子民地位的落差,更使他深感:“武力缺乏,永远不是使国际地位失落的原因,国民失了人格,国便慢慢失了国格”⒌。正是这种远离故土,张目以观世界的民族自省意识,强烈激活了他的创作欲望。因而他一开始拿起笔,就通过中西民族的互识、互证,对原属民族的精神病态,即国民劣根性进行审视。

  20年代老舍在英国创作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皆在中西民族比较、新旧文化递嬗的背景上,暴露国民劣根性,说明何以中国人难于独立参与和介入世界的生存竞争。

  《老张的哲学》描写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地痞流氓老张奉行“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哲学,到处为非作歹,终造成两对知识青年的爱情惨剧。令人感到可悲的,主要不在于善良青年的难逃厄运,而在于周围“老中国的儿女”们,缺乏同外界进行信息交流和接受新信息的主动性,皆属“黑暗里的小虫”,只能充当恶势力的帮凶。

  《赵子曰》取材于北京一群大学生的灰色生活。作品描写糊涂混世的大学生赵子曰,萎靡怠惰,无所用心,安于现状,沉迷精神胜利。他虽处于风云变幻的时代,新文化的中心,却是老大民族中“不大爱睁眼的”中的一个。老舍饶有深意地取《百家姓》的首姓和《论语》第一章开头二字,合成其姓名,旨在说明赵子曰不是一时一地之人,而是带有普遍性,不啻为现代中国“年轻人物”精神病态的象征。

  《二马》则以西方大都会作为“‘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的活动舞台,描写老北京市民马则仁(老马)带儿子马威(小马)去英国伦敦继承哥哥的古玩店。由于思想守旧,重官轻商,只会套人情、讲面子,与高度发达的现代市场经济社会格格不入,闹了不少笑话,终成为生存竞争中的劣败者,陷入倒闭困境。这样就在艺术的聚光灯下,通过中英民族的对比,凸显出“中国人现在是给全世界的人作笑话用”,并喊出时代的最强音:“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

  应该说,老舍初登文坛,即以世界性眼光,在中西比较、新旧递嬗的宏阔背景上,集中审视民族的精神病态。这比起先驱者鲁迅所开启的借闭塞乡土一隅,集中洞察国民劣根性来,可谓是另辟蹊径,别有异彩。

二、国民劣根性探源

  30年代,老舍回到国内,看到日夜思念的故土,依然一片黑暗。接着又相继发生“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在蒋介石政府“绝对不抵抗”政策下,大片国土沦丧。民族危机愈益深重,使老舍忧心如焚,他说:“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使一个有些感情而没有多大见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愤恨而失望”⒍。这种浓重的忧国情怀,更增添了他建构民族精神的紧迫感。1932年创作的长篇小说《猫城记》,描写“我”乘飞机登上火星,进入象征现实中国的猫城。以猫人“暴露出被吴敬梓到鲁迅这一系列作家所鞭挞过的‘国民性’上所有的那些弱点”⒎。在影射日本军国主义的矮人国进攻下,愚弱涣散的猫人,终于“自己完成了他们的灭绝”。老舍说:“猫人的糟糕是无可否认的,我之揭露他们的坏处,原是出于爱他们也是无可否认的”⒏。显然,他是以此向国人敲响警钟,说明若不建构民族精神,面临的将不仅是被世界耻笑的屈辱,而且是亡国灭种的惨剧。

  正由于老舍把国民劣根性与民族危机相联,把建构民族精神与救亡图存结合,故而在《猫城记》发表不久,就进行自我反省,认为从前对民族精神病态的审视,虽然提出了问题,但“没有精到的搜出病根”,他说:“我所思虑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虑的,本用不着我说,因为大家都知道。眼前的坏现象是我最关切的;为什麽有这种恶劣现象呢?我回答不出”,这样就“不知道该下什麽药”,只能规劝,“而规劝总是妇人之仁的”⒐。于是他开始着力于全方位、多层次地进行国民劣根性探源,以对症下药铲除病根。

  写于1933年的《离婚》,是老舍最喜爱的作品之一。这部长篇小说不以题材重大取胜,而以开掘深细见长。作者撷取自己最熟悉的北平小市民的灰色生活,通过近乎无事的物事,从文化学角度,探讨传统风习如何使一个民族昏迷沉醉,失去反抗能力。主人公张大哥自幼出经入史,被传统文化模塑成“最安分的笑脸鬼”,只会讲人情面子,遇到危险毫无反抗能力,就等着闭目受死。与张大哥形成对照的老李,虽接受“五四”新文化的洗礼,但处于历史夹缝之间,也只能充当“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⒑,充其量只是个会思想的废物。老李周围的同事,更是“生命入了圈"。这群人的婚姻纠葛,皆以在百无聊赖中维持现状、息事宁人而告终,因为他们跟敷衍苟且的文化遗传基因离不了婚。老舍透过这些灰色小市民的悲喜剧,深刻揭示出造成国民灵魂平庸、卑琐的根源,是压抑性传统文化吞噬着民族的生命活力,“人生活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就如同鱼生活在这种水中,难以看清,更难以自拔”。

  随后所写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牛天赐传》,则通过一个儿童的成长史,从教育学角度揭示中国人如何经过“出生期”、“学前期”、“学校期”、“社会期”被模塑成虚伪顺从的“出窝老”。主人公牛天赐本为弃婴,被商人牛老者夫妇收养后,在捆手束脚的旧式家庭教育,和死记硬背的畸形学校教育中,失去了儿童的天真活泼,步入社会又受到世风熏染,终模塑成敷衍怯懦的精神病态。作者正是通过这样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怎样养成的传记”,告诫世人构建民族精神必须从儿童教育抓起。

  1936年老舍辞去教职,精心创作了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和《文博士》,从社会学角度透视造成国民劣根性的“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⒒。被他称为“重头戏”的前者,以惊人的社会眼光与心理深度,“把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⒓。主人公人力车夫祥子,原为流落北京的破产农民。他勤劳善良,正直要强,本是个“仿佛在地狱里都能做个好鬼的”人。但是在黑暗的中国,风里雨里地拉车,茶里饭里地自苦,无论怎样奋斗都始终无法摆脱失败的鬼影,终于低头认命,沦为“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迷迷忽忽的往下堕”的行尸走肉。他的悲剧,使人们看到“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乏”的精神病态,乃是“社会病胎的产儿”。后者则以戏谑的笔调,“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⒔。作品中的文博士,不学无术,投机钻营,是个披着人皮的鬼,却偏能在泥塘一样的社会里,靠攀附权贵,出卖灵魂,如鱼得水,青云直上,“打入社会的最上层”。他的闹剧,从反面说明“黑暗的社会是惨剧的母亲”。两部作品可谓异曲同工,相映生辉。

  由此可见,在30年代,老舍是怀着浓重的忧患意识,加紧进行病态民族精神探源,既着眼于现实,又联系着历史,“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⒕,全方位、多层次地挖掘国民劣根性病源之所在。

三、战火中的思考

  抗日战争爆发后,老舍别妇抛雏,毁家纾难,被推举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总负责人,领导全国抗日救亡文艺运动。他组织并亲率慰劳团,行程二万余里,深入战斗前线,慰问爱国将士。目睹抗战“使弱女变成健男儿,使书生变成战士,使肉体与钢铁相抗”⒖,他深感“我们不大识字的军民,敢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硬碰,而且是碰了四年有余,碰得暴敌手足失措”⒗,说明中华民族蕴藏着深厚伟大的力量,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出现了新契机。

  因此,老舍在40年代着重给民族命脉照“爱克斯光”,突出表现华夏子孙在国破家亡的生死关头,逐步走向觉醒反抗的过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长篇小说《四世同堂》。

  作品以北平市民祁氏家族四代为中心,包括他们居住的小羊圈胡同十几户人家一百余人,生动展示了抗战时期沦陷区人民由软变硬的过程。小说中的普通百姓是“替一部文化史作正面的证据”,反映国人在被侵略者逼到绝境时,也会改变愚弱巽顺的精神病态,愤怒勇敢地站立起来。诸如老一代的祁老人,第二代的祁天佑、钱默吟皆属“老”民族中的“老”分子。他们原本受传统文化模塑,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可是沦陷后,终被亲人血泪、民族大义所唤醒。祁老人这位本来安享天伦之乐、“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的旧商人,因儿子被游街示众受辱自杀,重孙女吃发臭变质的“混合面”活活饿死,终于“硬碰硬的对付日本人”,抱着小妞子的尸体,去找日本人算账。祁天佑本是信奉“和气生财”、“守规矩,爱体面”的布铺掌柜,遭受侵略者人格凌辱后,毅然沉河自尽,以生命来洗去蒙受的耻辱。钱默吟原来深居简出,只会“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被日本兽兵害得家破人亡后,从一个饮酒栽花的隐士变成只身赴敌“敢流血”的勇士。第三代的大哥祁瑞宣,属新旧嬗变时代历史夹缝之间的知识分子。一方面他“受过新教育”,自知“是个公民,而且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作点什麽,在这国家有了极大危险的时候”,坚信自己的最高责任,就是“奔赴国难,决不后人”。可是另一方面,又负着因袭的重担,作为长房长孙,“一家大小的累赘,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头来,眼老盯在地上;尽管他想飞腾,可是连动也动不得”。因此,尽管认定“在国旗下吃粪,也比在太阳旗下吃肉强”,但四世同堂家族的重荷,却使他只能违心地留下来做“亡国奴”,忍辱负重地为家尽孝。而这样做了以后,他又自谴自责,咒骂自己“不是男子汉”,是“因循苟且的家伙”,陷入精神的炼狱。但最后在文天祥、史可法......胡阿毛与八百壮士等古今民族英雄鼓舞下,经过痛苦的心灵交战,终于在血与火中,从沉重的思虑中站起来,投身抗日宣传。老三祁瑞全则是个新时代的爱国大学生。他刚强而有决断,尽管深知“中国的军备不是日本的敌人,假若真打起来,我们必定吃很大的亏”,仍然义无反顾,离家出走,辍学从戎,把青春和热血献给民族解放事业。作者通过这些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揭示出“在古老的土地上,礼义廉耻也是咱们的庄稼,精神的庄稼”⒘,中国人“心中印着两三千年传下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别个是非”,“而且到时候,他们敢去拼命”,因而中华民族蕴藏着不可摇撼之伟力。作者全面动态透视民族命脉,按照生活的真实塑造人物,既写出他们的心理痼疾,亦写出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或快或慢地由软变硬的过程。由此,不难看出,在抗日救亡的大时代风雨中,老舍发见了建构民族精神的曙光。

  尤为可贵的是,在这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老舍以世界眼光、人类意识,提出了东西民族互补融合,建构民族精神的设想。诸如1941年创作的戏剧《大地龙蛇》,前两幕反映一个书香世家在抗战中的蜕变。旧文人赵庠琛是老中国人的代表,“幼读孔孟之书,壮存济世之志,游宦二十年,老而隐退”,每以诗酒自娱。即使在日军炮火狂轰滥炸下,仍沉迷醉赏古画、奉古训,大谈“孝为百行之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后得知同宗亲族被日本鬼子害得家破人亡,儿女又讲述了“为和平而反抗,因反抗而得到和平”的道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信仰,使他痛感:“咱们的祖宗是一个”,“我是义不容辞的”,终于拍案而起,为洗雪国耻家仇,决心要“一门忠烈”。他不仅把儿女、子侄送往前线,而且亲自出山,誓为抗战“破出这副老骨头去!”该剧第三幕,则畅想中国“龙”联合“印度、安南、缅甸、泰国、南洋群岛”等东方民族包括日本民众,共同战胜法西斯“毒蛇”后,赵氏儿女今天穿日本装,明天换印度装,后天也许再换安南装......。他们认为:“能欣赏别人的东西与办法,才能减少成见;没有了成见,才能共享太平”。因此,从西方引进“注重科学,爱护科学”、“拥护真理,支持真理”,从东方的印度“接来佛法,放大了爱的光明”,“从西域传来可兰,发扬了清真洁净”,再与中国的“无为的老庄”、“济世的孔孟”、“总理的大同”相结合,将全人类各民族的精华,“道理相融,渗入人生”,从而建构起“东方的义气,西方的爽直,农民的厚道,士兵的纪律,掺到一块儿不太偏”的民族精神。显然,作者是以此表达了世界不同民族互补融合,构建民族精神的理想模式。

  以上说明,在40年代,老舍对民族命脉进行了深入透视,并以闳放的眼光,博大的胸怀,描摹出构筑民族精神的蓝图。

四、探求建构民族精神的实践途径

  新中国成立后,老舍从美国返回满目疮痍的故土,亲眼目睹人民当家作主,精神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后,他又担任了国家和文化界的多种领导职务,政治生活视野大为开阔,正如他所言:“在这以前,我好像是一个蜗牛,缘着一段短短的墙壁爬来爬去,遇见一些青苔,留下些可有可无的蜗篆等等。现在,只要我肯去,我便可以接触高山大川,数不尽的男男女女,与革命的大潮大浪。即使我再糊涂,我也会欣然前往,看看这广阔的天地,找到写作资料的新泉源”⒙。思想与生活的拓展,使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力图通过新中国普通民众的变化,探求构建民族精神的实践途径与历史规律。

  诸如话剧《龙须沟》、《女店员》都着力表现了新中国国民的新风貌。前者描写北京龙须沟旁大杂院内,普通百姓的精神巨变。作为旧中国老国民,本来王大妈“胆子小,思想旧”,恪守封建礼教,只图“好死不如赖活着”;程疯子处处“老八板儿”,“连个苍蝇都不肯得罪”,是个“受气包”;丁四嫂“嘴强身子弱”,虽然怨言不断,可是只会顺天由命,乞求“老天爷可怜”。但是解放后翻身作主的新生活,使他们的精神焕发出新的光彩。王大妈走出家门,积极参与“街面儿上的事”,对女儿的“自由结婚”欣然接受;程疯子“抬起头来,挺直腰杆”,“仿佛作了军机大臣”,而且重登舞台,喜唱新曲;丁四嫂日子越过越美,“一天到晚乐得并不上嘴儿”,逢人便讲龙须沟“五福临门”,“成了大花园啦!”

  后者反映北京小胡同里家庭妇女精神的蜕旧变新。作品中的家庭妇女们原来受封建礼教毒害,都存在精神“病变”:有的恪守三从四德,每天绕着锅台转,伺候丈夫、婆婆;有的遵从男尊女卑,“里里外外受气”,“没看过好脸子”,仍忍气吞声,;有的信奉等级观念,重官轻商,看不起服务行业......。但是新社会“把千百年来的老习惯打破”,实行“男女平等”、“妇女解放”政策。她们得以走出被男人“养”的阴影,进入“公共劳动”空间,培养起“顶天立地的劲儿”,“一个不剩都变新”。在这些作品里,普通民众呈现的新面貌,生动说明现代民主秩序和人文理念是建构民族精神的有效途径。

  话剧《茶馆》和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正红旗下》,则力图从辩证唯物主义角度,鸟瞰建构民族精神的历史规律。《茶馆》通过北京老裕泰大茶馆的变迁,展示了旧时代民族病变的恶化。剧中三个正面贯穿人物,生命活力遭扼杀,都变成“死相”:王利发精明干练,总不忘赶新潮搞“改良”,却“越改越凉,冰凉”,被迫自杀;秦二爷血气方刚,全力投身实业救国,却工厂被拆,机器被卖,沦为“穷光蛋”;常四爷善良正直,“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负谁”,却蹲监狱遭迫害,始终穷愁潦倒,一事无成。剧中三个反面继续人物,却恶性膨胀,“发扬光大”:人贩子大、小刘麻子,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却买卖兴隆,以至成立“大‘拖拉撕’”,要把所有的姑娘“包园儿”;相面的大、小唐铁嘴,游手好闲,坑蒙拐骗,却生意红火,还升任了“天师”,“活得有滋有味”;打手大、小二德子,趋炎附势,横行霸道,靠着抡拳头,却差事越来越美,混进法政学院,还发了横财。这样通过正、反面人物截然不同的命运,昭示出正是旧时代黑暗统治造成了国民灵魂可怕的精神癌变。

  《正红旗下》则以“我”的出生为线索,通过清末旗人灵魂的萎缩反映满民族历史的衰微。诸如“我”家这样的下层旗人,受八旗制桎梏,生活无着却不能去学手艺,“脖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越勒越紧”。大姐婆家这样的中层旗人,有世袭饷银“铁杆庄稼”,耽于吃喝玩乐,“玩得细致,考究,入迷”。定大爷这样的上层贵族,“自幼就拿金银锞子与玛瑙翡翠作玩具”,惯于养尊处优,挥霍享乐。这样透过不同阶层的旗人“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麽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反映这个原来驰骋沙场、所向无敌的民族已从“心儿里”溃烂,“在蛐蛐罐子、鸽铃、干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历史的尘垢,使其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致使勇敢进取的活力被扼杀,不仅失去竞争能力,而且失去自守,甚至生存本领。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度,鸟瞰民族流变,揭示出民族精神建构与国家兴衰罔替的互动关系。可惜这部深刻总结历史的厚重之作,在极左路线干扰下,刚刚开头就被迫停笔。而另外两部已有腹稿,从北京八大胡同卖笑承欢的娼妓,和北京玩蟋蟀逗蛐蛐的王公贵族,透视民族精神病变的历史小说,也永远无法动笔了。不久,文化大劫难降临,老舍毕生追求的建构民族精神的理想彻底轰毁。他终于以自己的生命,发出了对这场灭绝民族命脉的灾难的最强烈抗议。

  总之,在建国以后的作品中,老舍是怀着狂喜,通过展现新中国新风貌,反思民族兴衰史,对构建民族精神的实践途径与历史规律,进行了生命的探求。

结论

  综上所述,老舍是一个有着强烈民族自省意识的伟大作家。他在文学创作中,对民族精神的建构进行了不断的求索。他笔下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诚如所言:“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些什麽,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⒚,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和丰腴的文化意蕴。我们从中不仅能看到真实的中国人的真实内心世界,而且能全方位、多层次地审视国民灵魂的演进,“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⒛,既看到国民劣根性,又看到中华民族所蕴含的力量,从而警醒奋起,以开放的心态,无畏的气概,在汲取东西古今一切民族优质精华的基础上,实现民族精神的大腾跃,把中国人提升为尤近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所以老舍的文学创作不啻为形象的建构民族精神的启示录。这无疑是他留给中华民族的最宝贵的财富。

  注释:

  ⒈ 梁启超:《呵旁观者文》,《梁启超选集》,13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⒉ 严复:《原强》,《严复集》第1册,27页,中华书局,1986。
  ⒊ 邹容:《革命军》,《邹容文集》,69页,重庆出版社,1983。
  ⒋ 梁启超:《新民论》,《梁启超选集》,21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⒌ 老舍:《猫城记》,《老舍文集》第7卷,3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⒍ 老舍:《我怎样写〈猫城记〉》,《老舍文集》第15卷,1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⒎ Cyril Birch,Lao she: The Humourist in His Humour,The China Quarterly,1961。
  ⒏ 老舍:《我怎样写〈猫城记〉》,《老舍文集》第15卷,19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⒐ 老舍:《我怎样写〈猫城记〉》,《老舍文集》第15卷,1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⒑ 老舍:《何容何许人也》,《老舍文集》第14卷,5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⒒ 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舍文集》第15卷,20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⒓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19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⒔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19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⒕ 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5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⒖ 老舍:《〈火葬〉序》,《老舍文集》第3卷,34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⒗ 老舍:《〈大地龙蛇〉序》,《老舍文集》第10卷,2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⒘ 老舍:《大地龙蛇》,《老舍文集》第10卷,3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⒙ 老舍:《五十而知使命》,《文艺报》,1962年,第5、6期合刊。
  ⒚ 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文集》第15卷,1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⒛ 鲁迅:《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卷,14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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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韩)《韩中言语文化研究》第8辑 韩国现代中国研究会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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