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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馆》看老舍的民族文化悲情
发表时间:2024-07-04     阅读次数:     字体:【


从《茶馆》看老舍的民族文化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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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宏图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7年09月25日 www.laoshexue.com


  老舍的《茶馆》创作于1957年,发表在《收获》创刊号上。作品刚发表,就有剧评家批评这个戏“怀旧”、“感伤”、“自然主义色彩”浓,有“低回凭吊之情”。长久以来也有不少人在肯定它的政治倾向性,只不过是那个年代政治标准第一思维的惯性延续。我认为,这部作品的主旨就在于“凭吊”,而且确是一曲挽歌。老舍在凭吊什么呢?

  《茶馆》的主题长久以来被认为是“葬送三个时代”,预示旧社会的必然被埋葬。可事实并不一定如此。这出三幕话剧的时代背景分别是戊戌政变、民国军阀混战时期和抗战后国民党统治的解放前夕。这三个时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当权者统治最黑暗的的年月,统治走向末路的时候,是社会最为破落萧瑟的岁月。当一个政权正在走向没落时,葬送它的革命英雄和激昂的革命洪流是必不可少的历史动力,但在作品中主要是些旧时代的小人物,贯穿全剧的三个主要人物都是前清的旧人,而且整部作品都被悲凉的气氛所笼罩,呈现出黯淡的色调。作品中能让我们了解到暗藏其中的“红线”是:谭嗣同的死,常四爷参加义和团,康大力参加游击队(学生运动是按周总理的要求,后加上的)。这些人及他们的革命行为、进步行为只是寥寥几笔,无法显示出广大民众所应具有的,摧毁旧时代的狂飙突进式的迫切需要。时代背景也没有像周恩来总理所说的那样,去选取更具典型性的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解放战争来展现激越的革命运动。我们拿什么来埋葬旧时代?老舍先生没有选择最能代表革命运动发生的年代做时代背景,没有让康大力参加革命成为结构剧本的主线,就说明其目的不在写革命和阶级斗争,革命的色彩真的是不浓不彻底。当然,也不是写政治的变迁和社会的变迁。正如他讲的“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1更不是为了歌颂新时代,新时代根本没到来。
  1957年12月19日《文艺报》组织的一次讨论《茶馆》的座谈会上焦菊隐说“剧本创作过程中,我们和作者谈过。老舍先生认为,虽然只写到解放前夕,但要使读者(观众)感到社会非变不可。主要是埋葬三个时代。”2195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宪法颁布,老舍抚今追昔,觉得该写个说明新宪法来之不易的戏来教育青少年,让青年“看了《茶馆》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我们今天的生活是幸福的,应当鼓起革命干劲,在一切的事业上工作上争取跃进,大跃进!”3这部作品一开始就是为北京人艺排演而写的,1956年,老舍开始动笔写就了话剧《秦氏三兄弟》,剧本四幕六场,人物众多,从光绪年间写到了1948年北平学生“反饥饿、反迫害”运动。当老舍把初稿拿到北京人艺读给时任院长的曹禺和总导演焦菊隐等人听时,曹禺他们被戏中第一幕第二场发生在一家旧茶馆里的那段戏深深吸引,遂建议老舍以这一场戏为基础另起炉灶,发展成一个描绘旧时代社会面貌的戏。老舍痛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当即拍板,三个月后交剧本。期限一到,三幕话剧《茶馆》问世了。可以说作品的出炉是有一个酝酿和修正过程的,作品最终定型后的面目并不一定与当初的想法一致。这不正是现实主义创作的特点吗?
  不过,首先作者的表现“葬送三个时代”是否是其初衷,一是老舍“葬送三个时代”的说法最早是从别人口中说出的,而1958年7月10日一位文化部副部长点名批评了《茶馆》。二是曹禺和总导演焦菊隐建议写成表现旧社会面貌的,后来老舍也一直强调“葬送三个时代”这一点,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是分不开的。老舍如此说的用意应是,使作品能被当时的文艺政策所接受,那老舍的此种说法是否违心呢?不是,因为作为自由知识分子的老舍是因爱国而回国,从而接受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由爱国而爱新中国,信服党。他对社会主义的实践,即便不完全理解,但总体上说,他无法使自己对新中国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实践的理论产生怀疑。相反,他会认为是历史必经之过程。
  1956年,国家为促进科学、文化、艺术事业发展,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文艺界也出现了一段时间比较宽松的创作环境。1956年中国剧坛春风吹拂,在这一年举行的首届全国话剧汇演中,相当一部分作品受到批评,这些反映新时代表现新人物的作品,普遍存在公式化、概念化、模式化的问题,老舍、田汉等也受到指责。当时正好在中国讲授斯坦尼体系的苏联戏剧专家古里叶夫也指出了这一点,在革命新思潮同腐朽没落的反动统治的矛盾冲突的戏剧里,形象概括地反映现实和揭示人物形象的创作方法,被一味地描写事实和事件代替了。这深深地触动了老舍、田汉等老一辈艺术家。新中国的话剧,悲剧完全让位于正剧,“没人去写,也没人讨论过应当怎么写,和可不可以写”。老舍在1957年3月18日《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论悲剧》表达了这种不满,“我并不想提倡悲剧,它用不着我来提倡。二千多年来它一向是文学中的一个重要形式。……这么强有力的一种文学样式而被打入冷宫,的确令人难解,特别是在号召百花齐放的今天”。这篇文章发表后没几个月,《茶馆》就发表了。《茶馆》就是在这种气候下问世的,这可以看作是老舍等人对当时文艺创作现状的不满和对自身创作反思的结果,因此,我们可以说该作品不具革命的战斗性和功利性。

  我们需要悲剧,它不仅关乎所有艺术的生产,更关乎整个国家和民族精神的提升,以及每个人心灵的净化。可悲剧理念的政治化,使当代悲剧创作趋于狭窄和萎缩,当时只能谋求在历史悲剧上突破,老舍写了《茶馆》,田汉写了《关汉卿》。因为历史剧可以让我们知道中国人过去的苦难日子,知道今天幸福日子的可贵,既写了悲剧,又没完全脱离政治。不过,凭心而论,《茶馆》不能算“具有惊心动魄的感动力量”的真正的悲剧。
  老舍生在满族的没落之时,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小民族,到了老舍的时代,面对的是空前的坎坷跌宕和沧桑沉浮。他出世不久,就赶上庚子国变,从幼年到青少年,都生活在北京贫苦的旗人中间,他是在母亲的清苦辛劳和缕缕回忆中,艰难地在贫困中长大。他经历了清朝的亡国,袁世凯称帝,军阀统治,五四运动。经历了满族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种种情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老舍的一生,是与出身其间的满族休戚相关的。在老舍四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写出北京满族下层人民的生活和整个满族发展兴衰的历史悲剧,始终是缠绕他心中的一个无法释怀的心结,这种沉重的心理悲剧,可以称为老舍精神世界中的“满族情结”。作为一位著名作家的他,解放前因其著名作家的身份而拥有了相当的地位,解放后却是满族的身份使他获得了额外的政治利益。50年代前期,政府认定了满族作为祖国多民族大家庭中平等一员的位置;满族的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出现在国家级的议事场所(老舍本人就获得了这种荣誉)。随后他又担任了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的委员,在中国作家协会里面成了分管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副主席,1961年6月还陪同周总理接见溥仪家族成员。他找到了少数民族地位上升的实感,不再需要掩饰个人的民族出身和民族心理。那在政治氛围相对宽松的条件下,当然要宣泄出自己的抑郁多年的满族情结。
  所以,《茶馆》创作的自由度也更大一些,个人的情感更多一些。作品浸注了老舍对于满族民族命运的沉痛思考,老舍在人物形象和行为的描写中体现了强烈的没落情怀。第一幕是一个“大清国要完”的时代,老舍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年代战死的旗兵,正是这段悲惨的家史,在老舍的一生中,不管走到哪里,它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记忆里,勾起他的无限辛酸和义愤。所以说起这一时代,就像诉说自己的家史,那份别样的滋味令其倾泻下一篇“华彩乐章”。
  在《茶馆》之前其作品中没有一位亮明满族身份的人物!但《茶馆》中出现了两个旗人形象松二爷和常四爷,分别是老舍批判和维护的对象。松二爷身上体现的是三百年来积下的历史文化旧习和心理症结,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他们创造了一种独具特色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他们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内部的冲击和外来的凌辱,必然使这个民族走向衰落。民族的自我超越意识和深层次的文化省视意识,对每个力图迎头赶上现代文明的民族都是必需的。
  老舍对于常四爷这个满族人物形象的塑造和精神世界的探索,是其满族情结的第一次正面释放。常四爷,这个老北京旗人中间走出来的自食其力者,是《茶馆》这出戏里,最少受到挖苦、批判的一个形象。在座谈《茶馆》时,王瑶说:“贯穿全剧的三个人物只有常四爷写得最明朗。”张恨水说:“常四爷写得好。”张光年说:“印象最深的,还是常四爷。老舍同志对这种人物是付出了最大的感情的。可以看出他对这种人物的同情和寄托。”4作者写常四爷的主要用意:一是要人们知道旗人下层有一批忠肝义胆的爱国者。二是要表明从清末过来的满族人,并不都是些坐吃等死的“窝囊废”。 三是表现满族精神文化中一些极有价值的东西。在常四爷的身上体现了晚清时八旗将士的多数人仍在坚守的爱国情操。当清朝末年他还吃着皇粮、坐得起茶馆的时候,就很瞧不上“吃洋饭”的马五爷,瞧不上崇洋媚外的国人“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尤其是感到国不国民不民的惨状后,他能冲口喊出:“我看哪,大清国要完!”出狱后就赶上庚子年,为扶清灭洋,他跟洋人打了几仗。虽然国还是破了,但他的民族气节还在,“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常四爷一生保持着满族人“又倔又硬”的脾气,不向恶人低头,不向命运让步。常四爷心地善良,正直豪爽,为人仗义。在他还没没落时,看到穷苦人会施舍碗面给人。当自食其力时也没有人穷志短,“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松二爷死了连棺材也是他化缘化来的!作为旗人他对国家的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大清国应该受到历史的惩罚:“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句公道话!”5老舍让这个勇于正视,敢于承担的常四爷,告诉了我们满族还是个负责任的民族,不是个一无是处的民族。
  《茶馆》剧中描写的常四爷、松二爷两个栩栩如生的小人物的怎么活着和怎么死的过程,倾注了老舍对满族生活和命运悲剧的深刻理解。一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使得整个满族抬不起头来,很多满族人为了生存,改姓改民族。“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又要咱们旗人呢!”而旗人期盼着“谁也不欺侮谁”!可是也只能,“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6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他要为这段悲伤的历史谱一曲挽歌。要给自己及后人,留下记忆,留下历史,留下血与泪的教训。要将这一令他痛苦的历史现象,作为中华民族精神遗产保留下来。他为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又极具价值的民族文化启示录。

  老舍谱写挽歌,是为凭吊在旧社会中被抛弃被完全否定的古老而又有着优秀文化传统的满族。可这曲挽歌不仅是写给满族的,还是写给老北京大茶馆的,甚至是被时代风暴所抹杀掉的传统文化和美好的生活方式。
  茶馆,从唐朝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是国人专门用作饮茶的场所。老北京的茶馆遍及京城内外,各种茶馆又有不同的形式与功用,影响较大的是大茶馆。在大茶馆里,既可以饮茶,又可品尝其它饮食,可以供生意人聚会、文人交往,又可为其他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提供服务。在茶馆,国事、家事、心头事,无所不谈,它满足了人们交流信息、沟通感情、社交聚会、观赏娱乐的精神文化需要。茶馆可称得上是一个“浓缩了的小社会”,老舍笔下的茶馆就是这种大茶馆。
  胡絜青先生曾说:“写《茶馆》这样的戏,老舍有自己的生活基础,他出身在贫苦的清朝士兵家庭之中,自幼丧父,他出生的年代正是《茶馆》第一幕所写的时代。他少年时代居住的小胡同口,就有一座茶馆,正在他上小学的必经的路上,放学后,他常常到茶馆里去听说书。”7旧式的茶馆是市民的自由世界,市井文化的娱乐性和消遣性在茶馆里得以充分表现,它不是单纯的商业服务场所,而是与大众生活紧密相关的公共空间,是老舍生活悲剧的记忆背景,是其精神的一个家园。因此,在老舍的意识里,茶馆这个旧事物,是传统文化的象征,是优秀的文化遗产,应保有其长久的生命力。所以,话剧中王利发对茶馆的执著,在一定程度上展现的其实是茶馆这样的旧事物对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当中国开始其现代化进程时,北平的都市化进程就不可避免。老舍更多地感受来自北平的传统气息,面对都市化的进程,他揭示了都市中的道德沦丧和人性的堕落,但无限地留恋和惋惜精神家园的丧失。
  当第一幕的大幕升起,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充满活力和色彩的画面,茶馆里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人,在喝茶、吸烟、玩鸟、高谈阔论、低声谈话。然而,第二幕、第三幕中,茶馆逐渐衰落破败,红火的场面没了,变得萧索、阴冷,让人感觉整个社会都毫无生气。这是各种黑恶势力,挤占和骚扰的结果。同时也因工业文明的勃兴无情地打乱了传统城市的既定步调,现代性追求的大潮风卷残云般地荡涤着浪漫主义的悠悠思古之情。消费文化的闯入从而引起都市生活方式的变迁。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铺着浅绿桌布。……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8为了生存,就使用女招待,形式在变,茶馆虽然还叫茶馆,可内在的东西已丧失了。在物欲横流的社会现实面前,传统文化正一步步趋于萎缩和没落。
  作为传统文化的象征物——茶馆,在时代的狂热风暴中更是被无情的淘汰掉。为此,老舍要为传统文化、为公众和满族下层人民的精神生活空间唱曲挽歌。所以,第一幕的话外音第一句话就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9在我们追求后现代的今天,茶馆又出现在了各个城市的街头,不知批评它凭吊它的人又会有何感想?
  从以上分析可见,老舍虽然强调“葬送三个时代”,可也表达了真实的想法,“我要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信息么?”10可见作品是写生活的变迁,不是写政治的变迁。这就使作品充满感伤,怀旧的情调。给他所在的民族造成伤害的时代已经逝去,他无需留恋却又情不自禁的留恋,所以他要凭吊那些年代中民族的多灾多难,为它谱写一曲挽歌,借以了却心愿。从历史文化的深层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性的审视和反思,是作品最为深刻的思想价值。作品用一种怀旧的风俗描写,将历史镜头聚焦于满族下层人民和北平市民的灵魂深处,通过劳苦民众在惶惑中偷生的一幅幅生活图像,不仅勾画了民族危难时刻的众生相,表现出强烈的民族反省的理性力量和爱国激情,显示了作者强烈的民族意识,达到了对于民族性格、民族命运的一定程度的艺术概括,达到了对于时代本质的某种揭示,从而完成自己的民族文化价值判断。

  (本文作者: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济宁职业技术学院讲师)


  1 《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剧本》1958年5月号,曾广灿 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
  2座谈老舍的《茶馆》,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
  3 谈《茶馆》,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
  4 座谈老舍的《茶馆》,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
  5 《茶馆》老舍全集(第十一卷)。
  6 《茶馆》老舍全集(第十一卷)。
  7 胡絜青:《关于老舍的〈茶馆〉》,克荃 李颖编《老舍的话剧艺术》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1月版。
  8 《茶馆》老舍全集(第十一卷)。
  9 《茶馆》老舍全集(第十一卷)。
  10 《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剧本》1958年5月号,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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