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和讽刺之间——论老舍散文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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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澳门]黄雁鸿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7年09月25日 www.laoshexue.com
前言:平凡却发人深思的文学语言风景线
老舍的作品,无论诗歌、散文、小说或戏剧,都反映出浓烈的现实意义。他是北京人,本是出身低下阶层的满族人,对于活在社会最低层面、终日在上层欺压和穷困的罅缝中委屈求存的贫苦大众,不但有深刻的同情,而且切身体会当中的苦楚。因此他被称为“人民艺术家”,是一个“富于社会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的作家”。1 正是由于出身低下,能设身处地地了解北京大众的生活方式、细节和态度;也能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个中的甜酸苦辣。其中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作品中那些粗俗而不失风趣、嘻笑却发人深思、兴味无穷的语言,例如把幽默作油抹、以黑狗的狐假虎威譬人性沉沦等,务求以平凡通俗的表达方式,把国家民族和社会最深层次、最值得忧患的文化意识展现于大众眼前。他被称之为语言大师和幽默大师2,就是因为能从不断的创作实践中,体会出普罗受众的趣味,走出健康的发展方向。更加生活化、平民化的表述,在老舍作品里不但不落俗套,而且能在反复的探索和总结后,使幽默成为温情的自我审理,讽刺洋溢出宽厚的民族寄望。老舍的文学语言是“喜剧与悲剧、讽刺与抒情的渗透、结合,获得了一种丰厚的内在艺术力量”3。 老舍的多篇经典,例如《二马》、《赵子曰》和《老张的哲学》等,都是他文学语言艺术取得成就和贡献的代表作,过往也有很多评论和著作分析这些名著沉炼的语言和深刻的思想4,但老舍散文的语言研究却不算多,原因除了散文的陈述结构不像小说般严谨,表现的语言文字不及小说的直接分明之外,散文的中心思想和语意内涵,都不如小说易懂、明确,反而需要细细品味和咀嚼,才能体会个中滋味,感受潜藏于字里行间的深意。如果说小说是当眼的盆栽,形象鲜明而惹人注意,擅于向公众展示其优美姿态的话,散文就是暗藏在幽谷的野花,虽然千娇百媚却需要有心人寻幽探秘才能找到美的所在。下文就以老舍的四篇散文为例研究其中的语言,掌握他深厚的艺术底蕴和炉火纯青的表述技巧,从而内窥这位文学泰斗的思想和心灵。
讽刺和幽默——《科学救命》中语言叙述反映出的现实生活
《科学救命》发表于1933年,他从英国回来后不久,目睹中国的落后,国人的愚昧,不能讳言的是当时的中国,政治社会动荡、军阀割据;“五四”运动刚落潮,新文化思潮带来的影响虽然犹在,对五四思想的反省和批判却已经开始。在这个无论外在环境还是内在意识形态皆存在疑惑和彷徨的年代,对国家民族充满使命感的作家们,包括老舍,都在苦苦思索将来的路向。《科学救命》正反映了他对时势和现实的无力感,科学真的可以救命吗?救的又是何等模样的性命?
文章开始,老舍开宗明义地指出要发明个机器,来帮助他在不需思索的瞬间“手指一热,热到脑部,于是就立刻有个好笑话”5。原来立刻有个好笑话就可以救命,原因何在?文章后半部分,作者细细诉说现实生活中随时随地让人捧腹大笑的重要。在社交圏中:
有人请吃饭……酒过三杯,临座笑得像个蜜桃似的——请来个笑话!
在家庭生活中:
回到家,孩子们都钻了被窝,可是没睡……好吧,说个笑话。
在最重要的工作上:
到了学校,学生代表来了——先生,我们今天开联欢会,您说个笑话?
原来,笑话关系着一个人的社交、家庭和事业,似乎真的是性命攸关的事了,难怪作者要靠科学发明个制造笑话机来救他的性命,而且在文未大声疾呼:“不然,人生绝对幽默不了,而且要减寿十年。”短短的几句叙述,读者感受到时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无聊和无力,当友人聚会、父子沟通和师生相处的实质和全部内容,几乎充斥着毫无意义却大受欢迎的笑话,一个国家的社会人文素质又如何有望能改进?
那么笑话又是以何种形式存在于生活当中?老舍以插科打诨、自嘲又嘲人的语言,铺述了一名教书先生生活的日程表,展现了这位教书先生亲朋戚友活灵活现的嘴脸和神态:
而有这么一两位眼死盯着咱,因为笑话听过的,所以专看咱怎么张嘴与眨巴眼……
刚一张嘴,小将军们一齐下令──“不听那个臭的!”
咱的脸上笑着,别人的都哭丧着。说完了好大半天,大家想起鼓掌来,鼓得比呼吸的声音稍微大些。
从上面几段话之中,充分体现了老舍要求在语言艺术上讲求的“俗”和“白”6,以“眼睛死盯”、“张嘴与眨巴眼”来形容人的面部表情;以“臭”来暗喻过时老掉牙的笑话;以鼓掌“鼓得比呼吸的声音稍微大些”来表现听笑话的人牵强而又无可奈何的反应,这些通俗得俯拾即是的字眼,带来引人发笑却深意无限的效果。也正是他自己所说用字要找现成的活字、比喻要给予读者深刻印象、句子则须自然流白,“维持言语本来的美点,不作无谓的革新”,以及不作聊的装饰的原则。7
嘻笑与悲痛之间——《鬼与狐》、《天下太平》的深切民族省思
《鬼与狐》之所以是老舍众多散文中让人印象深刻和津津乐道的一篇,很大的原因,在于写了对鬼和狐的看法背后发人深思也值得正视的文化批判。作者细致地描绘了对两类异物——鬼和狐的印象和评价,其中又将鬼再细分为“黑夜的鬼”和“白天的鬼”;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狐最可爱最浪漫。黑夜的鬼虽可怕但其凶有其理、其恶有其由,而且按牌理出牌,让人能有所防备知所警惕。但白天的鬼却最可怕最龌龊,因为他们是“不知死的鬼”:
这种鬼虽具有人形,而心肺则似乎不与人心人肺的标本一样。他在顶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头,在极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到享乐。8
很明显,这不是典型的“鬼”,他们不会面目狰狞、双脚悬空在半空中飘浮,反而是外形与常人无异,害人于无形的异物,说穿了,也就是人性的贪婪、自私甚至无耻,这类异物很可能存在人的身上,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心中有鬼”。字里行间,作者有意无意地把这些心中的鬼塑造成某些中国人特有的民族劣根性:满嘴仁义道德,实在则口蜜腹剑;又擅于联群结党,为了私利无所不用其极:
白日鬼很讲道德,嘴里讲,心里是男盗女娼一应俱全……他们永远有团体,有计划,使你躲开这个,躲不开那个,早晚得落在他们的手中……
这些平淡的语句,通俗、流畅,没有对国民劣根性忿怒的慷慨陈词,也缺乏激情的批判,更没有一般爱国作家面对国家人民如此不济的性格时,所显露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痛苦和焦虑。老舍是个很平淡,很容易释怀的人,他并非无情或冷漠,读者总能从这些平铺直叙的闲话家常中,感觉到人性的凉薄和可怕而心生寒意。这些对国家对民族甚至对整个人类的省思在字里行间,随意地表露,只有老舍的语言造诣,才能营造出如此平和但又如此深邃,联想和讽刺的范围,远大于本身文字的表述。老舍的幽默语言达到了“失去了原有的单纯性质,产生了喜剧与悲剧、讽刺与抒情的渗透、结合,获得了一种丰厚的内在艺术力量,不仅使人忍俊不禁、更令人掩卷深思”9的效果。
《天下太平》则是一篇典型的讽刺文章,特别的是,本文以近似古文的形式写成,表达了老舍对于以守旧为彰显礼教、落后为谦让不争的阿Q式民族自慰的批评。这篇散文的语言不似老舍一向平和以及随意的风格,反而显得急进,“哀其不怒,怨其不争”。说到中国的国势,是:
物则广有,鱼鳖虾蟹,酱醋油盐,葱蒜大烟,一应俱全。10
说到中国的人才,则:
当今之时,豪俊尤多,咸能率一旅之众,替天行道,杀人无数,民死而弗怨。
说到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受到日本人的侵略,则是:
夫天道恶争,我得其旨,行见夷狄之自亡,无劳抵抗。
至于中国的传统礼教,就是:
民咸吸鸦片而无太极拳,三妻四妾各通一经,七子八婿俱贤达而崇吕祖。
所暴露的中国人的劣根性是赤裸裸的,毫不留情。老舍具有文化自觉,他热情,有人甚至认为他对祖国对人民和文学的热情都是同时代作家中罕见的11,而老舍对国家民族的感情的真挚使人印象深刻,他要求文学作品的语言要求作家,“必定是用从心眼中发出来的最有力、最扼要、最动人的言语,使人咂摸着人情世态,含泪或微笑着去作深思。他先要感动人。”12
知识分子的无力——顾影自怜的《猫》
相对于上述的几篇散文,《猫》显得优美而纯真,这篇文章缺少了上述这篇散文的调侃、幽默和讽刺,反而文笔细腻,描写得深刻动人。文章以平铺直叙的写实手法,具体地描述了猫的形态、神情、习惯和脾性,文字浅白却形格俱全。例如,说到猫的脾气是:
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13
猫的性格:
这小动物确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去逛逛……它好像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依然昂首阔步,大喊大叫……
至于对猫的评价:
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的命运多耽点甚么心思。想想看罢,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呢?
最后,老舍还是发挥了中国文人的诗言志传统,对猫的命运和所得到的待遇发一感慨:
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了,不是连驴也会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耽懮驴马没有 事作而放弃了机械化呢?
就整体而言,《猫》的表达贴近中国文人温柔敦厚、哀而不怨的手法,对比上文的各篇,显得内敛和深藏多了。其实老舍的作品终始不渝地贯彻了他对世态人情的忧虑与思考,所差的只是表达得清楚而尖锐、还是含而不露罢了。如果前面几篇散文风格属于前者,那么《猫》无疑是后者,是老舍口中的“用两样东西的力量来揭发一件东西的形态或性质”14的比喻手法。那么比喻的又是什么,可以在最后两段论述中找到答案,什么和猫一样,老鼠被灭了,存在价值就每况愈下,甚至最后会被取缔、被淘汰呢?很多文学理论家作出过诠释,有人认为是新文学运动后知识分子在文学中已不能承担救亡这般神圣重大的使命,越形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和随时被辗碎于时代的巨轮下的悲惨命运。15若以西方文学批评中对文本解读的原则,应把着眼点由外部的读者、时代反应转移到对内部,尤其是语言和文章的根本立场的解读上16,那么猫到底有否特定的暗喻对象,已是不得而知。但老舍所暗指的世态炎凉,以及在娓娓道来的优雅言语中所陈述的猫,有个性、有风骨、有能力也不趋炎附势,他欣赏和厌恶的是什么,已是不言而喻的了。
结论: 新文学的先驱、新时代的谛造者:老舍民胞物与的胸襟
正如钱理群所言,老舍“第一个把中国社会半殖民地化过程中,东、西方文化互相撞击的影响下,中国小巿民阶层的命运、思想与心理引进现代文学领域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认为老舍最主要的成就在于作品中的“老京味儿、幽默风,以至以北京语为基础的俗白、凝练、纯凈的语言。”17而老舍能成为一颗在现代文学优秀作家群中,最夺目恒久又使人耿耿不能忘怀的明星,除了他可悲可泣的死亡之外,最可表述的是他在文学语言上的杰出成就。这与他的先天背景不无关系,他从小在北京长大,“他以毕生的精力从事语言艺术加工,重视从北京土语中提炼生动活泼的文学语言”。18所需要的功力,除了深厚的文字功夫和文学底蕴以外,加工者即作家的思想、情怀和艺术动机,也是不能忽视的。
老舍的艺术成就,也在于他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写民间世界的高手。他不同于其他受五四新文学运动影响的作家,没有以五四知识分子所看到的一个“现代化”的新世界作参照,来批判传统文化,也批判民间文化。19老舍对传统文化有深刻的眷恋,痛恨中国人的劣根性,这种劣根性不是其他五四作家眼中的封建文化所造成,而是中国民族性格的显现。正是这样的民族性格,形成这个事事敷衍、处处妥协、欺善怕恶,无法承受任何破坏和变动,也无法有任何进步的无聊而“和平”的灰色的社会。五四运动给了老舍一双新的眼睛20,对中国的不足作文化批判,希冀追求国家的富强,反省中国民族性的问题,并期待借此来强调认真尽责的国民观念。正是这份民胞物与的胸襟,使老舍的作品在浅白的语言表达下,显得格外地真挚、动人。
(本文作者:澳门理工学院科研暨出版处高级技术员)
1 张炯:《新中国文学史》(上),第77-83页,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2 孔庆东:《老舍的幽默》,出自中国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
3 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272-27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4 孔庆东:《老舍的幽默》,出自中国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
5 老舍:《科学救命》,选自傅光明编《老舍散文》,第173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下文相关语句皆引自同一版本。
6 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354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版。
7 老舍:《言语与风格》,选自傅光明编《老舍散文》,第296-299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8 老舍:《鬼与狐》,选自《老舍幽默诗文集》,第158-163页,台湾辅新书局1987年版。下文所有文中语句皆引自同一版本。
9 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273-27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10 老舍:《天下太平》,选自《老舍幽默诗文集》,第158-163页,台湾辅新书局1987年版。下文相关语句皆引自同一版本。
11 吴义勤:《文化启蒙与国民性批判的双重变奏》,见吴义勤主编《解读老舍经典》,第4页,花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12 老舍:《我的“话”》,选自傅光明编《老舍散文》,第319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下文相关语句皆引自同一版本。
13 老舍:《猫》,选自傅光明编《老舍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下文相关语句皆引自同一版本。
14 老舍:《言语与风格》,第298页,选自傅光明编《老舍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15 老舍:《猫》,选自傅光明编《老舍散文》,第62-63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16 周忠厚主编《文艺批评学教程》,第421-423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17 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262-26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18 王建华:《老舍的语言艺术》(前言),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19 陈思和:《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骆驼祥子”》,见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29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20 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见《老舍全集》第十四卷,第655-6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