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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老舍先生——“《月牙儿》三部曲”创作心理探析
发表时间:2024-07-04     阅读次数:     字体:【


月光下的老舍先生——“《月牙儿》三部曲”创作心理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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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广涛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6年08月26日 www.laoshexue.com


  内容提要:"《月牙儿》三部曲"(《微神》、《月牙儿》和《阳光》)是具有抒情色彩的"心理小说",是老舍以散文语言写作小说的成功尝试,在老舍的小说世界中占有独特的艺术地位;老舍因初恋失败而形成的"情殇情结"是其创作"《月牙儿》三部曲"的重要的心理动因;通过"《月牙儿》三部曲"的写作,老舍内心世界中的"情殇情结"得到了感情释放和艺术升华。

  关键词:"《月牙儿》三部曲";初恋"本事";"情殇情结";艺术升华;创作心理

  《月牙儿》是老舍先生的代表作之一,《阳光》是《月牙儿》的姊妹篇,而《微神》可谓《月牙儿》的序曲,三部作品不妨称之为"《月牙儿》三部曲"。[1]"《月牙儿》三部曲"表现了青春堕落、爱情破碎、希望毁灭等震撼人心的悲剧主题,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感慨再三;在叙事风格和艺术手法上,"《月牙儿》三部曲"也具有共同的美学特点,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本文试图通过对老舍少年时代的心灵创伤与磨难的分析,寻找"《月牙儿》三部曲"的创作动因;另一方面,通过对"《月牙儿》三部曲"的分析解读,探析老舍先生复杂的创作心理,进而更好地理解老舍的艺术世界。老舍先生把一轮艺术"明月"送上了审美的天空,静谧的月光往往同女性世界神秘攸关,而月色的朦胧则象征着心理世界的扑朔迷离,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月光下的老舍先生——

一、 老舍的初恋"本事"

  1899年2月3日,老舍出生于北京一个贫穷的满族家庭里。父亲舒永寿是保卫皇城的一名士兵,在1900年8月15日抵抗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巷战中阵亡。由于老舍的父亲过早去世,家庭生活变得更为艰难,一家人全靠母亲给人家缝洗和当佣工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由于家庭生活贫苦,母亲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养老舍,致使其身体"发育不好,三岁还不会说话和走步,比一般儿童迟得多"。[2]值得庆幸的是,少年老舍的智力并未受损,他聪慧伶俐,天真烂漫,又很懂礼貌,被认为是舒家有出息的孩子。

  舒家有个邻居特别富有,名叫刘寿绵,因为好佛行善,附近街道贫户人都称他为刘善人。由于刘寿绵先生的提议和帮助,出身寒门的老舍才有机会到一所私塾——北京慈幼学校读书。刘寿绵先生曾给这所学校捐过款,且和校长有过同窗之谊。由于刘寿绵先生的特别介绍,少年老舍受到"特优生"的待遇:不收束修,由学校供给书籍和笔墨纸砚。由于生活困难,老舍的母亲曾经到刘寿绵家里帮工,少年老舍跟随母亲到刘宅大院去过不止一次。刘寿绵有个大女儿,少年老舍逐渐对她萌生了强烈而又朦胧的爱慕之情。每次见到刘小姐,都令老舍心跳半天,不过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说过一句话。1918年夏,老舍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担任了小学校长,1920年当上了京师劝学办公室(类似教育局)的劝学员。任劝学员之后,"老舍曾帮刘善人办过贫儿学校,就在刘宅的西跨院。小姐也在贫儿学校教过书。这使他们有了较多的见面机会。可是,他们从未单独谈过什么。"[3]朦朦胧胧的初恋虽然美好,却也令老舍痛苦、绝望:一位是世家望族的千金,一位是女佣的儿子!老舍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因此,老舍并未对母亲说起过这件事,他的兄长舒庆瑞(字子祥)和三个姐姐更不知其中的委曲。老舍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压抑在自己心间,他在自卑而又高傲的内心世界里,供奉了一位神圣的"女神"。局外人看来风平浪静,然而,在深陷情网的少年老舍内心深处却是风起云涌,波浪翻腾。这种初恋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幻想的成分比较多,失败自然不可避免,因此,它在老舍心中形成了影响深远而持久的"情结"。[4]老舍心中的初恋秘密,曾对少时的同学兼密友罗常培透露过一些蛛丝马迹。罗常培先生证实,老舍后来所写的《微神》,就是老舍自己初恋的影儿。罗先生回忆道:"……恰巧他有写给我的一封信还没有发,信里有一首咏梅花诗,字里行间表现着内心的苦闷。从这首诗谈起,他告诉了我儿时所眷恋的对象和当时情感动荡的状况,我还一度自告奋勇地去伐柯,到了儿因为那位小姐的父亲当了和尚,累得女儿做了带发修行的优波夷![5]以致这段姻缘未能缔结——虽然她的结局并不像那篇小说写得那么坏。"[6]

  老舍同刘寿绵先生过从甚密。刘寿绵先生曾创办慈善性质的学校,作为对他慈善事业的支持,老舍曾应聘去做义务教员。由于乐善好施加上被人欺骗,刘寿绵先生失去大宗财产,家道日渐破落,后来出家为僧,法号"宗月",其夫人和女儿也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人生多变,世事无常,刘寿绵先生及其家人落得如此结局,成为老舍心中一个悲郁难解的谜团。30年代初期,老舍曾经应邀到"宗月大师"刘寿绵先生住持的寺庙讲过课,"大师以盐水腌白菜帮子和窝窝头款待老舍,给老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7]1940年1月,人到中年的老舍先生撰文《宗月大师》,表达对刘寿绵先生的怀念之情:"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8]

  刘寿绵先生的身世与老舍初恋情人的命运紧密相连,老舍在深情怀念"宗月大师"之际,岂能割舍对当年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的神往和眷恋!然而,世事与人情就这样残酷,就这样无奈。爱情之神同命运之神一样,善于捉弄初识风月的青年人,老舍的初恋情人同年少的他也只是"蹭了蹭"肩膀,便擦肩而过,却成了永远的"水中月"和"镜中花"。

二、老舍的"情殇情结"

  老舍的初恋以失败而告终,这在情感丰富而性格内向的老舍心中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心灵创伤,笔者在此称之为"情殇情结"。简言之,"情殇情结"就是因爱情(尤其是初恋)受挫而产生的心理"情结"。"情殇",意谓少年恋情的夭折。"情结"(Complexes),是指个人无意识中的一组组心理内容郁结成的一簇"心理丛",属精神分析学概念。作为情感深处的病灶和症结,"情结"一经形成,就在感情上心理上凝成一种内驱力:消极的一面成为精神障碍,从而使人陷入自我分裂的状态;积极的一面则成为执著缠绵、迷狂沉浸、陶醉痴情等"残酷的激情"(荣格语)。作为情感能量的"情结",其心理作用是强大而持久的,用之于创作,是一种难以消磨的一往直前的内在动力。精神分析学家非常注重一个人的童年经验或少年经历对其性格形成的重要影响,童年经验或少年经历甚至成为解释作家艺术家性格形成、创作动因的必由之路。遗憾的是,老舍因初恋失败而产生的"情殇情结",并未得到老舍研究专家及学者们的足够重视。在为数众多的老舍生平介绍文字及作家传记、创作论中,老舍的初恋"本事"总是被不同程度地忽略,至多不过作为生活中的一点小花絮,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老舍的"情殇情结"也就不可能被放置在诸如作家"性格形成"、"创作动因"、"艺术升华"等精神分析心理学范畴内加以认真地分析研究。

  青年时期的老舍,其生命历程中的许多事情都与他的"情殇情结"有着微妙的关系,我们首先从老舍的"退婚"事件说起吧。

  1922年春天,"母亲替老舍物色了一位姑娘,是母亲结拜姊妹的闺女,长得相当好看,虽说是位文盲,母亲认为十分合适。对方的父母也是一说就成,于是,母亲就毫不迟疑地放了定礼决定娶这位美人儿过门。"[9]当老舍母亲把这一好消息告诉儿子的时候,出乎她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老舍坚决不同意!他和自己的母亲摊了牌,退掉那个婚事!老舍的母亲执意不肯放弃,因为那么做,就会使那位姑娘蒙受奇耻!一向孝敬母亲的老舍这一次却死活不肯让步,他咬了牙,说了一句对母亲、对自己都扎心的绝话:"您要是不退,我,我就不再养活您!"母子之间的冲突达到了不可开交的程度。事情的结局是,"老舍请大姐、三姐帮忙把婚事退掉。两位尴尬的使者说了一车好话,赔了不知道多少不是,还下了跪,磕了头,总算推翻了婚事。为了退婚,老舍伤了母亲的心。他许久不敢回家,无脸去见母亲,整天丢了魂似的满城乱转。"[10]对于"退婚"这件事,老舍本人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解释道:"那时候,婚姻自由的理论刚刚被青年们认为是救世的福音,而母亲暗中给我定了亲事。为退婚,我着了很大的急。既要非作个新人物不可,又恐太伤了母亲的心,左右为难,心就绕成了一个小疙瘩。婚约到底是废除了,可是我得了很重的病。"[11]

  因为退婚得罪了慈母,最终自己竟大病一场,这对青年时期的老舍而言,其实是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老舍的退婚,从表层看是由于受到"五四"婚姻自由思潮的影响,从深层次分析,则是由于"情殇情结"在起作用。在老舍的初恋世界里,已经牢牢树立起一个最完美的"女神"形象,代表着真善美的统一,代表着他生命中的鲜花与阳光。现实中的初恋虽然痛苦无望,但老舍在幻想中仍然保留着"女神"的影子,没有一个世俗的女子能代替那位"女神"在老舍心中的位置。当老舍的母亲想用一个现实中的姑娘取代"女神"的地位时,遭到了老舍内心强烈的抗拒和排斥。在青年老舍爱的天平上,一端是铭心刻骨的"女神"影子,另一端是恩重如山的"母亲"形象,何去何从,老舍陷入了紧张而深刻的精神矛盾之中。这是一个典型的"二难选择":老舍最终选择了捍卫心中的"女神",却又马上陷入背叛母亲的自我谴责之中。内心的撕裂使得老舍的肉身无法承受灵魂之痛,老舍终于病倒了。

  1922年春天,23岁的老舍患的那场大病,就今天的医学观点看来,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神秘色彩。据老舍回忆:"病的初起,我只觉得浑身发僵。洗澡,不出汗;满街去跑,不出汗。我知道要不妙。两三天下去,我服了一些成药,无效。夜晚,我作了个怪梦,梦见我仿佛是已死去,可是清清楚楚的听见大家的哭声。第二天清晨,我回了家,到家便起不来了。"[12]这场怪病使得老舍的头发全部脱落,脑袋像个"磁球",长达半年之久他都不愿摘掉帽子。这次与退婚有关的大病,是老舍的一次"关坎",在他的生命经历和心路历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自认为:"'二十三,罗成关。'二十三岁那一年的确是我的一关,几乎没有闯过去。从生理上,心理上,和什么什么理上看,这句俗话确是个值得注意的警告。"[13]老舍病愈后,曾到京郊西山卧佛寺去静养了一个短暂时期,住在东院禅房。这场病使母亲原谅了儿子,也使老舍决心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就在这一年的夏天,老舍在北京缸瓦市伦敦教会接受洗礼,正为一名正式基督教徒。[14]看来,他似乎试图通过宗教信仰解决自己的精神紧张与内心痛苦。

  说到老舍的"独身主义",也和他的"情殇情结"有某种关联。

  1924年9月,老舍去英国伦敦东方学院任教,从此开始了长达六年之久的异国生涯,在此期间老舍似乎一直奉行"独身主义"。直到30年代初老舍回国后认识胡絜青女士,老舍才抛掉他的"独身主义"。[15]1925年9月2日老舍在英国写给兄长舒子祥的一封信,充分体现了老舍"独身主义"的打算:"我临出国之时曾嘱咐您千万莫代我主张婚事,希望您实行我的话,不必听别人的!还是那句话,谁给我定婚,谁替我养着,我没有那份本事多挣钱。我一点怒气都没有,我只是明明白白地陈说个中的利害与我不结婚的理由。我不是说人们不应当结婚,不过我自己不愿结婚!我不敢说结婚一定有损无益,我只是从事实上想我不能结婚。"[16]

  老舍的这封家书,态度非常强硬,语气上也毫不含糊,它传达给家人一个信息:我不愿结婚,不能结婚,千万别管我的婚事!这种情形,与老舍两年前宣布"退婚"时的尴尬局面如出一辙。此时老舍的心中,依然容不下任何一个女性来取代那位"女神"的位置。他几乎关闭了现实生活的大门,宁肯独守心灵的祭坛,也不愿进入现实中的女性世界。

  老舍的"情殇情结"还对其写作构成一定的影响,使得老舍自认为"怕写女性"。

  老舍说:"我怕写女人;平常日子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在我读书的时候,男女还不能同校;在我做事的时候,终日与些中年人在一处,自然要假装出稳重。我没有机会交女友,也似乎以此为荣。在后来的作品中虽然有女角,大概都是我心中想出来的,而加上一些我所看到的女人的举动与姿态……"[17]熟悉老舍作品的人们都知道,老舍笔下的许多女性形象个性独特,神采飞扬,尤其是对女性心理的描写,老舍似乎具有得天独厚的艺术手腕。可见,老舍是从心理上"怕写女性",而并非对女性缺乏艺术感觉。只不过由于少年时代的"情殇情结",老舍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生活中怯于或羞于同女性交往罢了。而一旦进入他内心丰富的想象世界,一个个女性形象无不栩栩如生,老舍挥毫将其描写出来,便丰富了现代文学的人物画廊。

三、"情殇情结"的三次艺术升华

  1931年7月8日,老舍与胡絜青女士在北平结婚。婚后,老舍与夫人居住在泉城济南(1934年秋移家青岛,1937年8月复回济南)。步入婚姻生活殿堂的老舍,在心理和情感上进入一个比较稳定的时期——"山东时期(1930-1937)"。在这个生活与感情都相对稳定的时期,老舍"生活安定,创作生命力旺盛,佳作不断,是老舍创作生涯中的黄金时代。"[18]这一时期,老舍少年时代的"情殇情结"终于找到集中释放的时机,三次尽情释放同时也是三次艺术升华,老舍相继完成了《微神》、《月牙儿》和《阳光》三部带有抒情色彩的心理小说,"《月牙儿》三部曲"得以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艺术精品。

  1、 描绘心中的"女神"

  1933年10月1日,短篇小说《微神》发表于《文学》杂志第1卷第4号。这是老舍第一次将其内心深处的"情殇情结"升华为文学艺术形象。小说《微神》以抒情色彩极浓的笔致描写一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初恋悲剧:尽管这对恋人过去曾经灵犀相通,心心相印,然而,由于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提婚是不能想的事"。几年后,当男青年从南洋回来时,当初的恋人却因家道中落而沦为暗娼。尽管如此,男青年仍然愿意娶她,但她为要保住恋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在打胎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篇以第一人称"我"展开叙事的小说,里面既有老舍的初恋"本事",又有"本事"的迁移和艺术"变形"。这里不妨把"本事"部分(1)与迁移后的"变形"部分(2)作一对照比较:

  (1)初恋——受阻——去英国——恋人家庭变故——恋人出家为尼;(2)初恋——受阻——去南洋——恋人家庭变故——恋人结婚被弃——沦为暗娼——拯救恋人——恋人死亡

  通过对照比较可以看出,初恋"本事"迁移到文学作品中之后,作者主要是把"恋人出家为尼"这一结局变成了"恋人结婚被弃"(至于"去南洋"与"去英国"并无多大实质差别);而后的"(恋人)沦为暗娼-拯救恋人-恋人死亡"一系列情节则是作者的虚构,可以看作"本事"迁移过程中对生活原生态的艺术"变形"。"本事"中的老舍在萌生了爱情之后,由于心理自卑(似乎过于羞涩,甚至比较懦弱),因而并没有采取积极行动,就被一种无形的阻力(主要是家庭地位悬殊)压垮了,老舍的"情殇情结"由此而生。相比之下,文本中的"我"则勇敢得多。在恋人沦为暗娼后,"我"仍然不忘旧情,不但托人给她送钱,还表示愿意娶她:"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显然,文本中的"我"扮演了一个"英雄救美人"的侠义之士和多情公子。

  老舍为何要做这样的"本事"迁移和艺术"变形"呢?精神分析学家和文艺理论家的一些观点可供我们参考。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文艺本质上是被压抑的性本能的冲动的一种升华。作家艺术家也和常人一样,由于欲望长期受压抑而得不到满足,便试图在文艺创作中得到感情的渲泄,以获取快乐。经过升华作用,受压抑的"力比多"可以通过社会道德允许的途径或形式得到满足。[19]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把"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看作是"文艺的根柢",文学是"苦闷的象征"。他认为,文艺和梦一样是"人的燃烧着的欲望",免去了监督的压抑,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出来;"正如在梦中,欲望便打扮改装着出来似的,在文艺作品上,则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种事实来表现。"[20]老舍在理论上接受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影响,对这种心理学在文艺上的运用而带来的利与弊认识得非常深刻,他说:"近代变态心理与性欲心理的研究,似乎有拿心理解决人生之谜的野心。性欲的压迫几乎成为人生苦痛之源,下意识所藏的伤痕正是叫人们行止失常的动力。拿这个来解释文艺作品,自然有时候是可笑的,特别是当文艺作品为作者性欲表现的时候;但是这个说法,既科学而又浪漫,确足引起欣赏,文人自然会拾起这件宝贝,来揭破人类心中的隐痛。"[21]有鉴于上述观点,我们不难推测出,老舍的初恋"本事"迁移和艺术"变形",是"苦闷的象征",是"情殇情结"的心理宣泄,通过"本事"迁移和艺术"变形",少年老舍受伤的心灵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安慰和医治。当文本中的"我"把"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恋人"灵前"的时候,我们可以猜测,老舍既是为恋人而哭,也是为自己而哭。哭出来,感情就得到释放,"情结"就有所缓解,——这,或许是老舍先生创作《微神》的动因之一吧!

  小说《微神》这一题目也颇有意味。在作者的心目中,初恋是神圣的,初恋情人在想象中被编织成世界上最完美的女神形象,供奉在自造的神座上。恋爱中很容易产生异性崇拜,尤其是初恋,更容易造就偶像崇拜与感情圣徒,中外文学史上的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被爱神的箭射中,疯狂地爱上了远航而来的伊阿宋。为了伊阿宋,她背叛了父亲,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把身体和灵魂都奉献给自己的崇拜对象。意大利诗人但丁在《神曲》中所塑造的完美形象贝阿德里采,总是在诗人迷惘困顿的时刻引领诗人进入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诗人对贝阿德里采的崇拜之情洋溢通篇。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尽情抒发主人公维特对少女绿蒂的崇拜之情,对崇拜过程中的那种惊喜而又痛苦、忧郁、绝望的复杂感情做了细致入微的描写。歌德《浮士德》中的名句"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向上",把对女性的崇拜同神圣的精神超越联系在一起。

  小说《微神》中,"我"对爱情的崇拜也达到了宗教般的虔诚状态,恋爱的季节、约会的环境,恋人的体态神情乃至她的随身一物(如小绿拖鞋)都成了崇拜对象。"我"的初恋情人的那双"小绿拖鞋"先后六次出现在文本中,那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作着春梦"。恋人的那双"小绿拖鞋"化成了一种青春意象,初恋的象征,从而成为作者独特的爱情崇拜物。对当年恋爱的环境,作者也用诗一般的语言将其描绘得如同梦中仙境:"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入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梦的远方吧。"[22]

  "我"心目中的"女神"是怎样的形象呢?文本中有两次集中描写:

  "听见我来了,她象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象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象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23]

  "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她,在我的心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24]

  这个小巧玲珑、眉清目秀、神采飞扬的少女形象,作为梦中的"女神"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老舍先生曾在创作谈中认可《微神》属于自己的亲身经历,[25]那么,这一"女神"形象就应当是老舍为初恋情人勾勒出的大致形象。在老舍后来所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画廊中,凡是可爱的形象,似乎都多少有点儿"女神"的影子;另一方面,那些"人高马大、五官粗糙、缺乏神采"的女性形象,大都属于令人厌恶的反面角色。就这样,老舍的初恋"本事"竟然如此深刻地影响到他的现实女性审美观,进而又影响到他的艺术创作。

  尽管老舍的初恋"本事"在迁移到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作了颇有意味的艺术"变形","我"被描写成"英雄救美人"式的侠义之士和多情公子,细读文本就会发现:"我"始终都未能征服"女神"的芳心,甚至"女神"堕落之后也仍然保持了高傲的姿态;在整个文本中,"我"大都处于被"女神"俯视的被动位置。这是老舍有意识的心理写实抑或内心深处无意识的自然流露?我们且看文本中的一些细节:(1)"我"与"女神"最美的"那一回"短暂见面,"女神""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的两个字是"走吧!""我"的心不愿离开,"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从此,"我"和"女神"再没有约会的机会。(2)"我"毕业后便作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信笺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虽然"我" 好像心中"燃着一束火把",然而,"我也就没敢写回信"。(3)听到她沦为暗娼的消息,"我"想帮助她,便去见她,"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好像完全应酬我"。"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她没有任何表示"。[26](4)"我"自己没有胆量去,便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友人回来,带回她的几声狂笑。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5)"我"在想象中虚拟了一次同恋人的诀别。当"我"把初恋"夭折"的原因归结为"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我不是上了南洋?"之时,"她"则反驳道:"惧怕使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当"我"很暧昧地要求看一眼她的"玉脚"时,"她"推了我一把:"去吧!"

  这些文本细节和蛛丝马迹向读者流露出不少"另类"信息:在很大程度上,"我"与"女神"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初恋,不过属于一次狂热的"单相思"而已,高傲的"女神"始终俯视着惧怕、懦弱、自卑然而多情的"我","我"因崇拜而狂热痴迷,"女神"不过是游戏般地虚应故事而已,在其内心深处,"我"根本不能入围"女神"的神秘花园。在许多关节处,"女神"总是向我说"不","走吧""去吧",甚至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拜倒在"女神"脚下的"我",甘愿作她的"奴隶",这种心态固然可以理解;然而,"我""不敢写回信"、"自己没胆量去"见她、"怕得罪"她的父母……这一系列细节却暴露出"我"天性中的懦弱与自卑,连"女神"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惧怕使你失去一切……"所以,尽管"她"已沦为风尘女子,也并不真正把"我"放在眼里,在"我"面前,依然保持着"女神"般的高傲与尊严。在"本事"迁移的艺术"变形"中,作者精心编织的"英雄救美人"模式,却不期被一些细节中的蛛丝马迹给消解了结构,颠覆了意义:"英雄"拯救"美人","美人"并不领情,尴尬无奈之际,"英雄"反倒显出自身的"懦弱"与"自卑"。当"我"把一蓝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美人"灵前的时候,小说中这样写道:"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原来,没有"女神"的引领,"我"的生活竟是如此虚空,应该被爱情拯救的,原来是那位自卑的"多情公子"啊!

  笔者认为,文本中这些细枝末节和蛛丝马迹,属于老舍潜意识的自然的流露,更接近于老舍初恋"本事"中的原生情态;小说《微神》作为文学作品,虽经"变形",仍然保有当事人的情感"密码"或心理"印痕",这些"密码"和"印痕"之所以挥之不去,主要还是由于老舍内心深处那种难以消弭的"情殇情结"在起作用,由此足见童年经验或少年经历对一个作家的心理性格和艺术创造的重要影响。
  2、"月光下"的悲鸣

  《月牙儿》于1935年4月1日在《国闻周报》第12卷12期连载,到4月15日在第14期上续完,与姊妹篇《阳光》一同收入短篇小说集《樱海集》。[27]《月牙儿》写作是老舍"情殇情结"的第二次尽情释放,这一次释放哀婉凄切,悲不自胜,创造了震撼人心的悲剧艺术形象和悲剧境界;酣畅淋漓的艺术升华,使得老舍把一轮艺术的"明月"送上了审美的天空,引起众多读者翘首仰望;然而,人们在欣赏"月牙儿"的时候,却每每忽略了那个曾经在"月光下"悲鸣的老舍先生。

  《月牙儿》脱胎于老舍1931年完稿的长篇小说《大明湖》。1932年,《大明湖》唯一的手稿被上海"一·二八"战火化为灰烬,老舍不想把《大明湖》重新默写一遍,可是其中的母女二人沦为暗娼的悲剧情节让他难以释怀,短篇小说《月牙儿》遂于1935年4月问世。然而,《月牙儿》并非《大明湖》的缩写版或改写版。《大明湖》以发生在济南的"五卅"惨案为背景,描写的是发生在两家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它是以情节、叙事为重的写实小说;《月牙儿》则由《大明湖》中的一对母女相继沦为暗娼这一情节生发开来,通过女主人公"我"的回忆、叙事与抒情,形成一篇具有意识流特色的"心理小说";由于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和月亮意象成为小说的重要内容,《月牙儿》也被称为"抒情小说"或"象征小说"。《月牙儿》与《大明湖》不仅在艺术风格上大相径庭,更重要的是作家的创作动因与创作心态迥然有别。从题材上看,《月牙儿》写的是风尘女子的辛酸故事。老舍先生说:"《大明湖》被焚之后,我把其他的情节都毫不可惜的忘弃,可是忘不了这一段。……由现在看来,我楞愿要《月牙儿》而不要《大明湖》了。"[28]老舍先生对其他情节弃之不惜,可总是忘不掉那一对母女的辛酸故事,这是为什么呢?笔者的解释是:那一对孤女寡母相依为命的苦难生活,勾起了老舍郁积多年的少年往事,引起老舍深切的人道主义同情。

  小说《月牙儿》里,失去男人的孤女寡母,因为贫穷,开始依靠典当勉强度日。后来,依靠妈妈给人家洗衣裳维持生活,"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29]老舍对少年时代的贫穷生活有着铭心刻骨的记忆,正是带着辛酸的回忆和深切同情的心态,老舍把自己母亲给人家洗衣服洗臭袜子的少年记忆,写进了《月牙儿》之中。老舍曾谈到自己的性格与家境的联系:"我的脾气是与家境有关系的。因为穷,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30]在心理学上,"自卑"与"孤高"紧密相连,外在的"孤高",往往是由内在的"自卑"所造成。老舍说"因为穷,我很孤高",也就等于说因为穷造成了少年时代的自卑性格。贫穷的家境塑造了老舍"自卑而又孤高"的内向性格,在青年时代,他甚至以"悲观主义者"自命。被外界称为"幽默大师"的老舍先生,其幽默性格的背后,却有着悲观的性格底色。如他自己所言:"您看我挺爱笑是不是?因为我悲观。"[31]对于老舍,王瑶先生曾经有过一个中肯的论断:"从根柢上说,老舍先生的内心感情是忧郁的。"[32]在《月牙儿》里我们看到的正是那个忧郁的诗人的老舍,从而能够近距离地接近他。

  作为"《月牙儿》三部曲"的中心作品,《月牙儿》上承《微神》,下启《阳光》,老舍投入其中的感情最多,抒情最为酣畅淋漓;它如一首哀歌,寄托着老舍先生长歌当哭般的幽愤情怀。那么,《月牙儿》是怎样上承《微神》的呢?

  如前所述,"宗月大师"的女儿出家为尼,在小说《微神》中"变形"为女主人公沦为暗娼,无限感慨与遗憾随之而生。《微神》中女主人公沦落为娼,主要原因是家庭变故,根本上是由于贫穷,缺少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微神》中的"我"之所以懦弱惧怕,不能克服两人之间的无形障碍,"贫穷"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贫穷这条"恶虎"既是吞噬老舍初恋情人的顽凶,又是造成他自己心理自卑的魔障。到了《月牙儿》里面,这条贫穷"恶虎"继续成为吞噬着母女二人的一只怪兽。于是,老舍先生在《月牙儿》里,首先控诉的就是那只"恶虎"的罪恶。月光之下,老舍先生在吟唱一首苍凉的哀歌,他唱给所有经历过苦难的人们听,其间包括他的母亲和他自己。

  《微神》中,"我"所崇拜的"女神"因生活所迫沦为暗娼,其过程只是被一笔带过。《月牙儿》中,老舍则详细描写了女主人公沦为暗娼的经过,表现了其复杂而痛苦的内心矛盾过程。《月牙儿》的女主人公"我",本是一个美丽、纯洁、自尊、要强的女孩子,由于世道险恶,命运不公,一步步沦为风尘女子。"我"虽经挣扎和反抗,但是最终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乌云终于遮住了皎洁的月亮,一个花季少女的青春岁月从此毁灭。《月牙儿》中的女主人公"我"可以看作《微神》中主人公"她"的进一步抒写。范亦豪先生指出:"《月牙儿》中有老舍本人爱情创伤的痛楚,是《微神》那痛彻心肺的悲哀和愤怒抗议的继续,它抒写着《微神》未尽的倾诉。……在《月牙儿》里老舍也在倾吐着自己心里的'苦汁子',我们可以在字里行间时时感觉到老舍的心。"[33]在这里,范亦豪先生以敏锐的洞察力,注意到《月牙儿》与《微神》之间的情感纽带以及老舍创作心态上的内在同一。

  如果说老舍在《微神》中抒发了对初恋情人的"崇拜之情",那么,在《月牙儿》里,则寄托了作者对风尘女子的深切同情。因为同情,老舍为那些风尘女子的堕落而哭泣悲鸣;因为同情,老舍把那些女子堕落的原因统统归之于险恶的社会环境,并向罪恶的社会发出了悲愤的控诉之声。《月牙儿》之外,老舍笔下的风尘女子,也大都是由于命运的凄苦,被迫走上屈辱的生活道路,"她们的身体是卑污的,心灵却是纯洁的;她们的生活是下贱的,但她们的气质却是高雅的;她们的行为是放荡的,但观念却是传统的。"[34]老舍的对风尘女子的深切"同情"使得其创作在思想境界上达到了相当高度。在中外的文学史上,不乏以妓女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雨果、莫泊桑、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现实主义文学大师,都对沦落风尘的不幸女子给予道义上的声援和关怀。雨果在他小说的序里就指出了20 世纪的三大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复活》里,塑造了一个灵魂洁白的妓女形象马丝洛娃;莫泊桑在小说《羊脂球》中也对一个受伤害的妓女形象给予极大同情。出于对不幸女子的人道同情,罗莎·卢森堡曾赞扬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等俄国艺术家,说他们"认为妓女不是'堕落者'而是人,这个人的灵魂、苦难和内心斗争要求艺术家的最深厚的同情。……把她从淫乱的炼狱和精神的苦难提升到道德的纯洁和妇女英雄主义的高度。"[35]老舍先生的《月牙儿》,虽然没有把女主人公提高到"妇女英雄主义的高度",但却写出了她的灵魂、苦难和内心斗争,达到了透视人性和批判社会的相当深度,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佳作。

  值得注意的是,解释文学作品与作家的创作动因、创作心态,并非只有一种渠道。作家因表达对风尘女子的深切同情而得到现代社会道德的普遍认可并引发出读者强烈的共鸣,这在精神分析学家看来,远非简单的"同情"二字所能解释清楚;作家创作出艺术佳作并非是道德境界高低问题,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内在心理动因。弗洛伊德认为,作家艺术家都是本能冲动异常强烈的人,同时又是一种具有内向性格的人,他们从事艺术活动是对"力比多"(一种与性有关的生命能量)的转移或升华,即把"力比多"转移到社会道德所容许的有价值的创造活动中去。"作家隐藏在自己幻想的背后,通过两种方式获得读者的认可:其一,作家通过改变和伪装他的利己主义的白日梦以软化它们的性质;其二,在他表达他的幻想时,他向我们提供纯形式的——亦即美学的——快乐,以取悦于人。"[36]现代作家许钦文在1936年曾出版理论著作《文学概论》,受弗洛伊德和厨川白村的影响,他认为文学是"苦闷的象征",这苦闷一有机会就要发泄出来;苦闷的发泄或者说是表现要通过曲折的"化妆"的方式,例如,作家在创作的时候——"表面上是在表现爱护人类社会的情感,实际却在暗中发泄失恋的苦闷,是在抒写对于所倾心爱慕的人的心意。或者表面上是在暴露人类社会公敌的丑态,实际是在暗中责骂自己的情敌。这样,作者无非发泄个人的苦闷,在公众的团体上也是很有益处的。"[37]

  从深层次的创作心理分析,老舍在《月牙儿》中为风尘女子所唱的那首哀歌,既有对社会上无数风尘女子不幸遭际的普遍同情,也包含着对自己"情殇情结"的自挽自悼,自伤自怜。老舍在《月牙儿》中所营造的悲剧氛围哀婉凄切、沉郁悲凉,令读者感到强烈的压抑、忧伤和悲愤,这里还有一种"集体无意识"学说的心理解释,亦可聊备一说。据关纪新先生研究,民国以后,京城里的满族人失去了"铁杆庄稼",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大量的衣食无着的年轻女子沦为妓女。有调查资料表明,北平城里的妓女大部分都是满族。这种悲惨的情景在民族意识很重的满族作家老舍心里是很难忘怀的,一旦寻到适当的喷射口,老舍先生的民族"集体无意识"情感,就会像火山爆发那样喷涌而出,他要为本民族中不幸的女性惨痛呼喊。[38]综上所述,老舍先生在《月牙儿》中发出的阵阵悲鸣,既是为自己梦中的情人而哭,也是为本民族的不幸女子而哭,更是为普天下沦落风尘的所有不幸女子而哭!月光下老舍先生,内心世界是如此沉郁而悲凉,博大而深邃!

  3、"阳光下"的沉思

  1935年5月1日,就在小说《月牙儿》发表一个月之后,其姊妹篇《阳光》发表于《文学》杂志第4卷第5号,与《月牙儿》一起收入短篇小说集《樱海集》。《月牙儿》与《阳光》在篇幅、结构、语言和艺术风格方面非常相近,人物形象则一贫一富,性格和命运则有较大反差。《阳光》的写作是老舍少年时代的"情殇情结"第三次释放,这一次艺术升华使得老舍走出了初恋失败的阴影,获得了心理平衡;面对顶礼膜拜过的"女神",老舍先生开始了阳光下的沉思。

  《阳光》中的女主人公"我"是一个生长在富贵人家的女子,聪明、体面、傲慢,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一直象公主一样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她爱慕虚荣,追求享受,极端利己,却又渴望自由浪漫的恋爱生活。在中学时期她就喜欢恋爱游戏,从中寻求刺激;到大学时代,她引诱许多男人给她写信、追求她,然而,她也只是戏耍他们,嘲弄他们。她嫁给一个"顶有身份,顶有财产,顶体面而且顶有道德"的阔少爷,婚后,伴随着物质的满足而来的是精神的空虚。她以姿色同权贵相交寻求刺激,却被丈夫利用作为进身的阶梯。她和一个没有地位的男人偷情,遭到丈夫的反对,把她关在家里。她要求离婚不得,就买通律师,将丈夫的劣迹在报纸上披露,身为"道德家"的丈夫丢官弃职,身败名裂,她也随之失去了尊贵的地位。

  "《月牙儿》三部曲"之一的《阳光》,同《微神》、《月牙儿》的内在联系比较复杂,通过对主人公形象的分析有利于把握三部曲之间的精神联系,进而探析老舍的创作动因及心态。作为老舍初恋情人的原型,《微神》中的女主人公出生于富贵之家,有着女神般的尊贵与高雅,只是由于家庭变故才沦落风尘;即便风尘之中身世飘零,女主人公的精明与优越感在文本中亦可略见一斑。这说明,老舍在创作《微神》时,是以一种异性崇拜的心态对待"女神"的,在那位"女神"面前,老舍由于"情殇情结"而生的自卑感一直在暗中作祟。在《阳光》中,出身于富贵之家的主人公,自幼就有无比的优越感,甚至自居为"太阳",自封为"女神",这里且看《阳光》中女主人公的几段内心独白:"自幼我就晓得我的娇贵与美丽。自幼我便比别的小孩精明,因为我有机会学事儿。……地位的优越使我精明。可是我不愿承认地位的优越,而永远自信我很精明。因此,不但我是在阳光中,而且我自居是个明艳光暖的小太阳;我自己发着光。"

  "我是这样的美,我觉得我是立在高处的一个女神刻像,只准人崇拜,不许动手来摸。我有女神的美,也有女神的智慧与尊严。"[39]

  《阳光》中像这样的心理独白比比皆是。与《微神》迥然不同的是,尽管《阳光》中女主人公"我"一边满怀自恋地卖弄精明,自述风流,文本背后的另一个叙述者——老舍——却毫不留情地在消解"我"的"精明",在鄙视"我"的"风流",将"我"内心深处的放荡与空虚揭露出来,从而彻底粉碎"我"骨子里的优越感,把一个伪装的"女神"推倒在地。写作《阳光》的老舍,此时已经走出了异性崇拜的"情网",克服了由于"情殇情结"造成的自卑心理,他不再拜倒在"女神"的脚下,而是站在一个理性的平台上,观看"女神"的一次次滑稽表演:将其"美丽"外衣下的丑陋,"精明"外表下的愚蠢,"浪漫"背后的放荡——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在老舍的"情殇情结"中,"被抛弃""被玩弄"这些少年时代的阴影似乎占据相当比重,与"贫穷"一样,这种阴影也是造成少年老舍心理自卑(或过分孤傲)的重要因素。要释放自己的"情殇情结",老舍必须把"被抛弃""被玩弄"的阴影从内心深处消解或者清除,依靠什么手段呢?创作——按照弗洛伊德说法是"做白日梦"——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老舍有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大概如此》,[40]写的是在伦敦的中国人。作品情节"……只有一男一女。男的穷而好学,女的富而遭了难。穷男子救了富女的,自然喽跟着就得恋爱。男的是真落入情海中,女的只拿爱作为一种应酬与报答,结果把男的毁了。"[41]《大概如此》的故事情节与老舍的初恋"本事"和《微神》中的情节具有相似之处,"贫穷""被抛弃""被玩弄"这些阴影在此出现,应是作者老舍"情殇情结"的一次无意识流露。老舍自评这部未完成的长篇:"文字写得并不错,可是我不满意这个题旨。"[42]从创作心理上分析,老舍希望通过《大概如此》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释放心中郁积的"情殇情结",但那时(1929年夏),老舍尚未获得足够的心理自信来超越"被抛弃""被玩弄"的心理阴影,老舍释放"情殇情结"的尝试遂告失败,于是,《大概如此》终成未完之作。

  到1935年5月,老舍在小说《阳光》中对那位以恋爱为游戏"玩弄"恋人"、抛弃"恋人"的富家小姐,进行了巧妙的讽刺,暴露了她虚伪、自私与放荡的本性。身我富家小姐的"我"认为,"爱是一种游戏,可由得我出主意"。在一次婚礼中,"我"曾被邀当作"伴娘",出于虚荣心爱上了漂亮的"伴郎"并征服了他,可是当他来找"我"时,"我"不答理他,毫不迟疑的拒绝了他。"我"的理想是,"变成电影中那个红发女郎,多情而厉害,可以叫人握着手,及至他要吻的时候,就抡手给他个嘴巴。"对这种视爱情为游戏的富家小姐,老舍是恨之入骨的。因此,在《阳光》中,老舍给主人公"我"安排了一个"失去丈夫"、"失去爱情"、"失去地位"的结局。在老舍的其他作品中,那些游戏爱情、玩弄恋人的所谓"摩登女性",也都没有好的结局。她们大都是爱慕虚荣,精神空虚,为寻求刺激而"红杏出墙",她们往往只追求自己的享乐与自由,缺乏女性的本分与操守,其结果往往是毁家损人害己,一时放纵带来终身悔恨。自私与放荡,似乎是她们的天性。老舍对这类女性的恨之入骨,是否说明其少年时代的"情殇情结"在一直起作用呢?

  《阳光》作为《月牙儿》的姊妹篇,在艺术上不如《月牙儿》精致,情节有些生硬,抒情色彩也有所淡化。不过,在对女性性格、女性命运的认识方面,《阳光》弥补了《月牙儿》的偏颇与不足,因此,"《月牙儿》三部曲"连起来阅读才显得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在《月牙儿》中,老舍把主人公沦为风尘女子的原因全部推给了黑暗的社会,尤其是"贫穷"这只怪兽,是吞噬人性的罪魁祸首。由于对女主人公的深切同情,老舍想尽一切理由为她辩护,女主人公一向认为,"我所做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细读《月牙儿》文本,有些地方甚至表现了女主人公吃"浪漫饭"的"精明"与"优越感"。这使人们在同情她不幸遭遇的同时,不禁自问:"她,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吗?"作为一个读过书的女性,能够心安理得地吃"浪漫饭",把堕落的理由完全归结为贫穷,这种解释不免有些牵强。《阳光》中的主人公,出身富贵之家,根本不存在"吃饭问题",也还是想望"浪漫",并且打着"自由"的幌子不知羞耻地尽情放荡。《微神》、《月牙儿》与《阳光》的主人公,在人性深处的某些方面是否有一些共同之处呢?撇开贫与富的经济因素,三位青春女郎都有几分姿色,几分精明,这是形成她们"优越感"的重要因素;在内心深处,她们都有几分风骚,几分浮荡,这是她们走向"浪漫"的内在因素。在老舍的记忆中,她们是否代表着同一个美丽而轻浮的女子原型呢?

  弗洛伊德说过这样一段话:"一般来说来,心理小说的特殊性质无疑是由当代作家用自我观察的方法,把他的自我分裂成许多部分自我的倾向而造成,结果就把他自己精神生活的互相冲突的趋势体现在几个主角身上。"[43]老舍先生的"《月牙儿》三部曲"也属于"心理小说",按照弗洛伊德观点,"三部曲"中的三个女性形象代表着老舍心中的三个分裂的"自我",这三个"自我"的相互冲突,反映了老舍无意识深处对女性认识上的内在矛盾。通过"《月牙儿》三部曲"的创作,从"崇拜"到"同情"再到"沉思",老舍先生完成了对梦中"女神"的超越,其"情殇情结"得以成功释放。
结语

  "《月牙儿》三部曲"是具有抒情色彩的"心理小说",是老舍以散文语言写作小说的成功尝试,在老舍的小说世界中占有独特的艺术地位。作为"心理小说",它在表现人类情感世界的复杂与深奥同时,也展示了老舍先生丰富、隐蔽的心理世界的一角。老舍因初恋失败而形成的"情殇情结"是其创作"《月牙儿》三部曲"的重要的心理动因,而"《月牙儿》三部曲"的特殊意义就在于:通过这三部作品的写作,老舍内心世界中的"情殇情结"得到了感情释放和艺术升华。老舍先生把一轮明月送上了艺术的天空,月光下的老舍先生却留给我们一个艺术家的孤独而神秘的背影。让我们在这里说一声:老舍先生不朽!

  注释:

  [1] 吴福辉先生认为《微神》、《月牙儿》和《阳光》是老舍的"新派女性"三部曲;编剧霍庄、徐晓星曾把三部作品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月牙儿与阳光》。

  [2] 舒乙:《起步之前——老舍早年史料杂考之一》,载《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3期。

  [3] 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第12页,北京 中国建设出版社,1988年版。

  [4] "情结"(Complexes),是指个人无意识中的一组组心理内容郁结成的一簇"心理丛",属精神分析学概念。

  [5] 佛教用语,根据梵文音译而来。指已依照佛的戒律受持五戒的女性信徒。

  [6] 罗常培:《我与老舍》,载1944年4月19日昆明《扫荡报》。

  [7] 转引自张桂兴编撰:《老舍年谱》(修订本·上册)第7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5年版。

  [8] 原载1940年1月23日《华西日报》。

  [9] 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第11页,(北京)中国建设出版社,1988年版。

  [10] 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第12页,(北京)中国建设出版社,1988年版。

  [11] 老舍:《小型的复活(传记之一章)》,原载《宇宙风》1938年2月第60期。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0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2] 老舍:《小型的复活(传记之一章)》,原载《宇宙风》1938年2月第60期。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03-3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3] 老舍:《小型的复活(传记之一章)》,原载《宇宙风》1938年2月第60期。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0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4] 参见张桂兴编撰:《老舍年谱》(修订本·上册)第2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5年版。

  [15] 参见张桂兴编撰:《老舍年谱》(修订本·上册)第6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5年版。

  [16]《十五年前的一封老舍家书》,载1941年3月8日《立言画刊》第128期。转引自张桂兴编著《老舍资料考释》(上册)第42-43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年版。

  [17] 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原载《宇宙风》1935年10月1日第2期。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1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8] 孙洁:《世纪彷徨:老舍论》第2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2003年版。

  [19] 参见自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6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7年版。

  [20] 转引自余凤高:《"心理分析"与中国现代小说》第4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7年版。

  [21] 转引自谢昭新:《论老舍小说创作方法及艺术形式的创新》,参见《文学评论》2003年第5期,第115页。

  [22] 老舍:《微神》,见《老舍短篇小说选》第9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年版。

  [23] 老舍:《微神》,见《老舍短篇小说选》第10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年版。

  [24] 老舍:《微神》,见《老舍短篇小说选》第1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年版。

  [25] 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年版。

  [26] 老舍:《微神》,见《老舍短篇小说选》第104-10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年版。

  [27] 短篇小说集《樱海集》人间书屋 1935年8月初版;短篇、中篇相对而言,老舍把《月牙儿》《阳光》当作短篇看,也有人将它们归类为中篇小说。

  [28] 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原载《宇宙风》1936年1月1日第8期。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9] 老舍:《月牙儿》,见《老舍短篇小说选》第1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年版。

  [30] 老舍:《我的创作经验》,1934年12月15日《刁斗》第1卷第4期。参见《老舍文集》第15卷第19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0年版。

  [31] 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绿》,原载1935年3月6日《益世报》。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4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32] 王瑶:《中国现代作家选集·老舍·序》,转引自傅光明主编:《老舍的文学地图》第81页,(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5年版。

  [33] 范亦豪:《沉重的〈月牙儿〉》,参见傅光明主编《老舍的文学地图》第82页,(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

  [34] 石兴泽:《老舍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第3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年版。

  [35] [德]罗莎·卢森堡《论文学》第66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版。

  [36] [奥]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参见《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第37页,(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

  [37] 转引自余凤高:《"心理分析"与中国现代小说》第7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7年版。

  [38] 参见关纪新:《旗人作家老舍》,傅光明主编《老舍的文学地图》第3页,(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

  [39] 老舍:《阳光》,参见《老舍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40] 1929年夏,老舍在回国途中路过欧洲大陆时,开始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后来在由马赛到新加坡船上又写了些,一共写了四万多字,书名为《大概如此》。但后来老舍毅然抛弃了这部作品,没有继续再写下去。

  [41]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原载1935年11月1日《宇宙风》第4期。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42]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原载1935年11月1日《宇宙风》第4期。参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43] [奥]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参见《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第35页,(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简介: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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