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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柿
发表时间:2024-07-08     阅读次数:


我见过老舍先生倒有几次,但大都是他坐在台上,我坐在台下。真正在一起谈话却只有一次,是在他家中。

在六十年代初的全国挨饿的日子里,我代表山东文学编辑部进京组稿。像往常一样,我先去看望臧克家先生。见臧老正房通往内室的门边贴着四个字:健康是福。用的是丹柿色的洒金的春联纸。这种颜色春联纸,我在山东已有十几年没见过了,只能见到大红色的一种,所以觉得格外醒目。我说:“这字像是老舍先生的手笔。”臧老告诉我,老舍先生听说他病后,派人送来了这字,还送来了粽子。我一面和臧老谈着话,一面端详这字,心想:这字的内容,这颜色的纸,这粽子,这友情和表达友情的方式满溢着中国味,满溢着老舍味。老舍就是老舍!


臧老说:“你不妨去看看老舍先生。你不必担心去后见不上。他对山东的感情非同一般。别忘了,他的许多重要著作都是在济南和青岛写的……再不,我先打个电话给他。”我忙说:“这次我一定去,但电话千万别打,那样显得不恭。”

第二天我便到了和八面槽相通的丰盛胡同的舒府。开门的是位穿着旧式对襟褂子的瘦老头。他让我在门房稍候,便进去通禀。很快,他走后来说:“先生有请”等我跟瘦老头身后拐进内宅,一看老舍先生已降阶而迎。他在花丛中伸出手,笑着说:“我腿脚不好,有失远迎,原谅!原谅!”

北屋正中一间,是老舍先生的会客室。我自然抓紧时间先谈请他给刊物写稿的事。他倒是答应下来,但说时间得放宽。又说:“你放心,我今天上午没事,我们可以多谈谈。山东的同志来,我心里很高兴。何况我们还是街坊呢!”

我有些愕然。只听他说:“山东文学编辑部不是在趵突泉前街吗?我在济南时,住过南新街。南新街北头是饮虎池。再往东拐,路北是张怀芝的公馆、剪子巷,再往东就是趵突泉了……”我听着,心中暗暗吃惊:他对济南竟是如此之熟悉。那时,山东文学编辑部已经搬到大观园附近去了,他大概还没注意到。他继续说:“再说,齐鲁大学离趵突泉也不算远呀,我们不是老街坊吗?”

既然套上了街坊,话就说得更近乎了。我回答了他提的一些问题,如趵突泉前的晓市早没了;趵突泉外边的戏楼还有,但快倒蹋了;吕祖庙的道士也没了,吕洞宾的塑像早拉了;金线泉的尚志书院也没了……后来,又扯到外地的情况。他问曹州怎样?东昌怎样?武定怎样?他说的全是老地名,幸亏我还知道这些地方是哪里。

怎么回答呢?说菏泽、聊城、惠民都很好吗?那是在他面前撒谎。说那里还饿死人了吗?这不是对“三面红旗”的攻击吗?我只好说:“那里灾情挺重。”

“灾情挺重”他叹了口气,“曹州府一直是多灾多难。我在山东时,那里黄河决过口,老百姓四处逃难。还闹过大地震,地裂了大口子,冒黑水。真是多灾多难呀!还有毓贤那样的官,残害百姓,《老残游记》上写过。你一定看过。瘆人呀!刘铁云写得很真实!……

屋中沉默了一阵,他的烟吸尽了,又接上一支。

“不过,在早,武定、东昌,还有曹州府的菏泽、曹县,是出粮食的地方,是粮囤!”

此时,见窗外树影婆娑,我扭头细看,原来是柿树,便说:“菏泽的柿树也多。五八年春,我去菏泽,见那里柿树成林。据群众说,还有洪武年间载的柿树,距今五六百年了。”

看来,他对柿树很喜欢,挺有研究。他说:“柿有‘七绝’。这‘七绝’的头一条便是长寿。其次是多荫、无鸟巢、少虫蠹、霜叶可玩、实可餐、落叶可以写字。不过,最要紧的是,‘实可食’,它是木本粮食。”说到这里,他谈了他在齐鲁大学教书时,他和那些农民啦过呱。“农民靠柿子卖个零花钱。做柿饼时,镟下来的柿子皮也得掺上谷子摊成带糠的煎饼。他们进城卖柿子,带的就是那种干粮……

我继续自己的话题:“可惜那些柿子林,大炼钢铁时砍了不少,有些洪武年间的柿树也被砍了!”

他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双眼直看着我,嘴角动了几下,想说什么但未再说出来。

欣赏过他室中多宝格内琳琅满目的古玩,看了几件名人字画后,我们踱到院中。他指点着几盆花卉,向我介绍名字,看来他喜欢养花,颇谙养花之道。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两棵柿树,枝繁叶茂,枝头上有累累小柿子。他也仰头看起来,并说:“柿树并不只有‘七绝’,好处多着呢。如果熟了不摘,到了冬天,万木萧条之时,柿子的满目朱果光彩耀目,好看极了。”他还告诉我,北京中山公园内的柿树,就留着柿子过冬,让人们欣赏那傲雪斗寒的画卷,你如冬天来京时,不妨去看看。

尽管是老街坊,但毕竟又是初识。那次见面就谈了这些。以后,我很想再去看他,但又怕去后打搅他的文思,就没再去。但中山公园内的柿子我真去看了。那是大雪之后,园内游人稀少。满树的磨盘合柿全熟透了,黄中透红,上面落满了厚厚的雪,是幅绝妙的丹柿傲雪图。这画图我头一次见,但印象深极了,很难忘掉。

“文革”中,我全家放逐于鲁南。在邹县时,北京的一个朋友顺路下车看我,把老舍赴水而死的消息告诉我。这是一个迟到的消息,事实上他离开人世已几年了。我听后很难过。那天晚上,我在院中徘徊甚久。院墙外有三株柿树,但果实早摘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子,直刺高悬的夜空。不过,我眼前浮现出的,还是舒府内那枝繁叶茂的柿树,还是中山公园里傲雪斗寒的丹柿。

我踏着月光,回想了我和老舍先生见面的情景,以及他说的那些话。话很简单,很平常,但话的后面,似乎还有什么。是什么呢?是对山东老百姓割不断的深情吧。

附带说一句:前年,济南修建环城公园时,我以普通老百姓的身份,写信给主持该项工程的头头,建议栽点柿树,修造个丹柿悬崖的景点。可能是人微言轻,可能所见不足取,我的希望并未实现。我仍不死心。如果这篇短文,有幸到了济南市衮衮诸公的面前,而且他们也读了,是否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市区内出现一小片柿林,配上简短的文字或诗词,说明老舍在济南住过,说明他最喜欢丹柿,这不就使泉城的文化味更足了吗?……

一九八八年九月

自《老舍与济南》(增订版)之“追忆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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