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四十年
爸去世已四十年,真快呀,四十年了。想想,四十年前的事几乎一刻也没消停过,全在脑子里都装着,真真的。就因为如此,四十年一晃而过,没觉得这么长。可毕竟是四十 年了,我自己已经七十有一。爸去世时他本人不过才六十七岁。
平时在家,孩子们称他为“爸”,管妈妈叫“妈”,亲切,简练,顺嘴。后来写文章才写“父亲”、“母亲”。今天,仿佛直接面对他,还是称呼“爸”吧。
爸多次描写过他自己的诞生,老说他差点要了太太的命。我们满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祖母生这个小儿子的时候已四十岁。年高体虚,失血过多,昏厥过去。家人七手八脚地救产妇,无暇顾及刚产下的婴儿。幸亏他的大姐及时赶到,将无人照管的小生命揣在怀里,免于一死。所以,后来,不管是在小说中,还是在散文回忆中,他都一直念叨自己母亲和大姐的好处,感恩不尽;虽然,字里行间,总是带着一股浓浓的悲凉,因为小时候,家里很穷很苦,连冬天屋里的水都要冻在缸里。这是他的生。
对他的死,他自己没法写了。在最后时刻,家里只有三个人见过他,也同样是悲凉的,甚至更凉更惨。妈是最后一位和他有过长谈的,内容不详。妈直至死,也很少吐露,不过他问过妈,家里还有多少钱,够孩子们活下去用吗。到死,他是一位负责任的家长;有点老式的。临死前,出家门时,他曾把我的独女,他三岁的孙女叫出来,说:“跟爷爷说再——见——”非常像他自己在《茶馆》中让老王掌柜在临死前对孙女小花说的“跟爷爷说再——见——”,同出一辙。他死后,家人陪伴过他的遗体的,只我一人,在太平湖畔,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的黄昏和深夜,在细雨中。他躺在湖畔的小道上,在野草丛中,盖着一领破席。这是他的死。
也极悲凉。
回顾他的一生,很具典型性。他是一位典型的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生于患难,为祖国的昌盛、为人民的福祉奋斗一生,又死于患难,留下了许多感人的作品,还有他本人的许多感人的事迹。巴金先生说老舍先生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典型”,这是对他的评价。其实,爸的身世本身是个大悲剧,的确很有典型性的。
爸早年在英国教过五年书,在那儿走上文坛,成为一名业余作家。他在小说中几乎没说过英国人一句好话,因为那个时候英国人瞧不起中国人,很傲慢。爸当时年薪二百五十英镑,比一般英国的大学生的费用水平还低。一个月二十英镑中有两英镑要寄回家赡养老母,七英镑用来交房租,剩下十一英镑要应付全部生活开支,包括交通费、日常用品费等等,而其价值仅够每天买七碗汤面,真可怜。那时爸经常挨饿,人长得很瘦,得了胃下垂病。
他的坚强,他的不屈,就是穷人那种咬牙精神,这种气质伴随他走过了一生。
爸常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看他的《猫城记》、《骆驼祥子》、《月牙儿》、《断魂枪》等等都能看出来,但是,在悲的后面读者总能感到有一股硬劲。没有这点硬劲,穷人活不下去。他也活不下去。有一次,他看过样片后,对电影《方珍珠》的导演徐昌霖先生悄悄说了一句话:“穷人是不轻易掉泪的!”这是他自身的人生观。这点骨气让他自己结束了他的生命。
爸在一生中拒绝过好几次发财的机会。主动辞去薪金丰厚的京师北郊劝学员一职就是最早的一例。抗战时,当时的国民党宣传部长请他写一本小说,立意是拥护领袖,吹捧“绝智”、“太平”,答应给他三十万稿费,被他一口拒绝。他视钱财如粪土,极端爱惜自己的羽毛,一直到死,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爸很能吃亏,几乎把吃亏当己任。爱委屈,受气,自己跑腿倒贴路费饭钱是常有的事。自己心中有一个杠杠,杠杠之内什么都能凑合,都能和别人分享,都能将就,都能容忍,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非把事情负责任地干到底不可。爸的这个特点是众人皆知的,这也是他顶可爱的地方,被称为大好人。
但大好人也有自己的脾气,我见过爸发脾气,因为有人欺负人,他看不下去。爸常把自己的手伸给许多倒霉的人。他的手很小,很软,很温暖。有好多时候,这样伸手对他自己是相当危险的,特别是在政治上,要有好大的勇气,但爸心软,他看着难受,他要伸手,不要任何回报。
在形势已经相当紧张的时候,艺术家们被迫背着钢琴下乡,爸回到家中一脸沮丧地对我们说:其实我有用啊,下乡之后当夜我就能编快板、写鼓词;我报了名,可惜人家不让我去。……他哪儿知道他已经被彻底排除在文艺队伍之外了。就在此时,爸还对王莹说:我还打算写三部长篇小说:一部家传、八大胡同的故事和天桥的故事。爸是个写家,以编故事为生,把老百姓的事写在自己的故事里,他以此为乐,渴望自由地创作。他是个非常热爱生活,懂得生活,又懂得生命价值的人。
爸的好朋友作家们,后来有的很长寿,巴老活了一百零一岁,冰心、臧克家都是九十九。如果也再给他四十年,或者三十年,哪怕二十年,三部小说大概都能问世。
想到这,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