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命
1997年11月19日晚接到济南时报记者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凌晨3点多,一场大火把原齐鲁大学中的老舍故居烧毁了。起火原因正在调查。他问我有何感触?
我沉吟半天,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想了好一会儿,我告诉他:无独有偶,66年前老舍先生在这所房子里写完了他由英国伦敦归国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大明湖》,稿子寄到上海后,正好赶上“一·二八”事件。日军进攻上海,闸北大火,将商务印书馆印刷厂烧毁,那一期开始连载《大明湖》的《小说月报》和全部《大明湖》原稿毁于一旦,葬身火海。
想不到,66年后,写《大明湖》的地方,那房子本身,也葬身火海了。
两场火,不同的情况,却是相同的命运,把《大明湖》烧得无影无踪,世上再也看不到和它直接相关的任何痕迹了。
“一·二八”过去四年后,老舍先生利用《大明湖》中最精彩的部分,创作了他的中篇代表作《月牙儿》。他不无骄傲地说:用长材料写短篇并不吃亏。愣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月牙儿》是利用了《大明湖》里最有意思、最叫作者难忘的一个片段,总算是留下了一点因缘和后继脉络。看了《月牙儿》或许能知道还有一个没成活的《大明湖》在前面。
老舍先生从来不留底稿,因为懒得抄,他的手稿清晰漂亮,可以直接交给排印工。这使他在《大明湖》上吃了大亏。他又不肯重写,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再写一遍,《大明湖》就此消失。
30年代初,他一到济南,就印了自己的专用稿纸,大张大格,一页可以写九百多字。他很幽默,说:“用新稿纸写的第一部小说就遭了火劫,总算走‘红’运!”
齐鲁大学在50年代的院校调整后,保留了它的强项———医学院,加上其他院校的医学系,在原址建了一座新的医科大学,叫山东医科大学。齐鲁大学的院办公楼便成了山医大的院办公楼,而且巧得很,当年老舍先生占的二楼上西南角的那间房子,正好变成了院长办公室。
我半年前借“老舍生平展”在济南植物园开幕的机会,去专门看过这间房。是相当漂亮的一间。洋式结构,有木地板,有上下拉的大玻璃窗,都相当好,没有残破的迹象。老舍先生当年住在这儿时还是单身,这是他的卧室兼书房。《大明湖》就诞生于此。写累了,到楼外校园中去散步,那里景色极佳。他在散文中曾经详细地描写过这座楼和这座校园的美丽,还为校园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非正式的公园”。他欣赏这里,喜爱这里,赞不绝口。就在这次参观之后,在楼里,我和校方有关人员还开过一次小座谈会。校方有意申请将此房定为文物保护单位,争取挂一块牌子,标明为老舍纪念地。哪知道,刚过半年时光,话音还在耳边,恐怕什么手续都没来得及办,楼却已先化作灰烬。水火无情啊,真是难以预料。
老舍先生自己有两部作品是以火命名的,都是小说。短的叫《“火”车》,长的叫《火葬》。前者写于抗战前夕,后者写于抗战中晚期1943年。《“火”车》后来还成了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的书名,叫《火车集》。《“火”车》说的是由于几个旧军官的愚昧无知和飞扬跋扈,把大捆鞭炮带上了火车,还毫无顾及地抽烟,奔驰的一列火车真的成了一列“火”车。《火葬》是一个长篇,结尾写一名抗战勇士石队长,完成了阻击任务之后,弹尽粮绝,面对追兵,毫无惧色,向追兵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后,在一座草棚中点燃麦秸,对自己实行了“火葬”,壮烈牺牲。
由此看来,“火”,在老舍先生眼中,是很有脾气的,而且大有用处。火,是有用的东西,像工具,像道具,放在小说里,也是随时可以调动的扬善去恶的杀手锏。他的这个观点,很古典,颇类似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金火水木土”的五行说。
可以把他归类于拜火者,他欣赏火的刚烈、正气,和光明磊落。火的脾气,就是他自己的脾气。平时,热情,奔放,助人为乐,默默无闻地做各种细小的好事,关键时刻,爆发起来,变成一团熊熊烈火,锐不可挡,气壮山河。
相比之下,在“水、火”两者中,他对水倒是敬而远之。他一辈子没下过水,不会游泳,有多次机会住在海边,也从不下海,而且,在小说里,水是神圣的归宿。有如冰心先生所说:老舍小说里的好人总是自杀,总是投水。
他视水为深不可测的圣地,法力无边,可以吞没一切人间是非,是一切好人的归宿。北京的太平湖,一池自他青年时代便为他所熟悉的天然湖水,不太大,也没有什么名气,便真的成了他的辞世处。
他的遗体被送进火葬场,送行者只有他的妻子,只有他的儿子,再无别的任何送葬者。一把火将他送上了天,没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包括骨灰。他成了火中凤凰,飞了去,带着他的倔犟、悲愤和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