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翠琳
转眼间,到了老舍先生诞生110周年纪念日,真是感慨万千。往事在记忆中一一闪现,仿佛就在昨天。
1949年,新中国成立。那年我19岁。年初,在宣传队,准备迎接解放大军进入北平。然后,调到中共北京市委文艺工作委员会。据说,这个部门的女书记是位资深老干部,从延安来的,还曾在苏联受过专业培训。开过北京市文代会成立了北京市文联,我们的女书记任市文联副主席,贯彻党的文艺方针政策,是高举无产阶级文艺旗帜的代表,真正的执政掌权人。而刚从美国回来的著名作家老舍,则任北京市文联主席,显示着首都文艺界广泛的大团结局面。而我则成了市文联办公室的秘书,并兼职共青团的支部工作。
这真是戏剧性的命运安排。
之一
我在市委文艺工作委员会时,地址在台基厂。小洋楼里一间最大最明亮的屋子里,放了一张大办公桌,靠墙是一个钢丝床,铺着雪白的床单。每天,我放一份报纸在书桌上,周六下午把一周的报纸取走,作剪报使用。有人告诉我,这屋子是女书记的办公室,但我从未见她来过。
女书记任职市文联副主席以后,有一天来开会,传达室的小朱不认识她,就问:“你找谁?”
副主席不理他,径直往院内走。
小朱追着问:“你找谁呀?”
副主席在老舍办公室门口,用四川话厉声说:“那个也不找!”
秘书长说:“副主席××同志来了。”
我赶紧奔到办公室门口迎接。
副主席走进办公室坐下来,望着门外气呼呼地对秘书长说:“开除他。”
两位秘书长都不敢做声。
我怯怯地说:“小朱不认识副主席。他刚到传达室……”
老舍先生立刻制止我,严厉地说:“你应该去大门口接副主席!”又说:“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呢。开会吧。”
我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散会副主席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再一次明确地对秘书长讲:“开除他!”
两位秘书长见副主席离去,问老舍:“您的意见呢?”
老舍板着脸,冷冷地说:“他不是我买的丫环或奴仆,想打就打,想掐就掐,看不顺眼就撵出门去。我在主席办公室,他在传达室,都是文联的工作人员,是平等的!”
秘书长为难地说:“可这事儿怎么处理呢?”
老舍问:“能不能想办法,把他调到别的单位去?”
找来人事科长肖甲。
肖甲说:“小朱是农村青年,没有文化,调到别的单位去比较难。”
老舍说:“您看看,还有什么办法?”
肖甲说:“工农干部送速成学校去学文化,可以争取个名额。”
老舍高兴地说:“那好。”
大家散了,老舍说:“今儿个,让您受委屈了。可这事儿我们不担当谁来担当呢?总不能让两位党员秘书长顶撞领导吧?我既然在这个位子上,总该为他们遮挡点风雨吧。”
这戏剧性的场面,只是序幕。
有时我不由得暗自思索,“老舍这种骨子里不屈从于权势,宁折不弯的性格,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
之二
新中国建国初期,我们是供给制,衣食住行全部由国家负责,没有任何工资,老舍先生是工资待遇,由市文联发薪水,但他要负担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及四个孩子上学的费用,经济上并不宽裕,可他公私分明,尽量不让公家花钱。
老舍每天离不开热茶。公家不供给茶叶。他自己带一筒茶叶来放办公桌上,文联的干部来办公室,就顺手捏一点茶叶放在自己茶杯里,不多日子,茶叶就只剩小半筒了,我只好将茶叶筒锁在老舍的抽屉里。开会时,老舍说:“给人家沏杯茶吧!”很快,茶叶筒就空了。只好再买。老舍去朝鲜慰问志愿军,我问:“带点儿茶叶吗?”老舍说:“去朝鲜住坑道,喝冷水,带了茶叶也没用,哪儿有开水呀!留下茶叶大家开会喝吧。”我心想:“难为老人了,他的寒腿和腰疾,住在潮湿的坑道里……”可见老舍从内心深处是很爱国的。
周总理送老舍一辆小卧车,那么多年,老舍的家属从没用过一次公家的汽车。有时文联开理事会,老舍总是说:“让车送年老的理事回去吧!”老舍自己从中山公园走回家。
现在时兴逢年过节领导干部带些果品看望慰问群众,表示关怀,建国初期还没有这制度,但文联在召开某种大型会议前,老舍总是先去看望一些代表性的人物,就某些要表决的内容听取意见,做到心中有数。去时带些果品,老舍总是自己掏钱交给我去买。有时外国作家来中国访问,坚持要求到老舍家中拜访,老舍就自己掏钱设家宴招待,自备简单酒菜,再从餐馆订购些北京风味食品如:烧麦,豌豆黄之类。前苏联著名作家西蒙诺夫,爱伦堡都曾到老舍家中餐叙,老舍还让我买小磨香油,老字号酱油送给他们带回国。我说:“这不是私人朋友,费用由公家出吧。”老舍说:“公家的钱,能省就省,个人拿得起,就别向国家伸手了。”
国家规定:“出国有制装费。老舍多次出国都把服装费退了回去,老舍说:“我从国外回来,有两身西服,为国家省点钱吧,自己掏钱买两条新领带就行了。”
老舍访问捷克回来,捷克国家领导人指名送给老舍个人一个雕花透明玻璃大瓶,高两尺多,半寸厚,像水晶瓶般闪光耀眼,我从外交部取回来,让司机送到老舍家中,司机又把大瓶拉了回来。老舍嘱咐放在文联办公室。我就把大瓶放在屋角的方形小茶几上。
这大瓶很华贵,谁见了都赞叹不止。正好勤务员小李用手捧来两条小金鱼给我,放哪儿呢?……一时找不到瓶碗儿,我说:“放这玻璃瓶里吧!”又往瓶里倒了半瓶水,小金鱼游来游去很可爱。
这天,老舍先生来了,进办公室就看见小金鱼在玻璃大瓶中游,很严肃地对我说:“这可是一个国家的元首馈赠的珍贵礼品,我个人都不敢留。您就当鱼缸儿了?如果换水时碰破了怎么办?这大瓶好重呢?”
我赶紧把小金鱼抓进饭碗里,又把大瓶擦净。
老舍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保存在文联的一个物件儿。有纪念意义。”
半个世纪过去了,时过境迁,如今,也不知那玻璃大瓶流落在何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舍的悲剧,不是他个人的命运。
老舍是一位正直的、勤奋的、爱国的、具有强烈民族自豪感的作家。
老舍不是一块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