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念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是我的文学前辈,他很谦虚,说我是他的朋友。我们经过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又生活到社会主义时代,我们相处可以说是相当亲切。
他回到北平,知道房子不好找,他邀我住他家的一个小跨院儿,这样可以朝夕见面。我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作家,尽管他热爱朋友,每天一定要写多少文章,这个习惯是不能废的。
我怕打扰他,不敢应承。但我却失去一个好机会。他的家是一个群众之家、文艺之家、国际友人之家。下午,许多可爱的人来找他,如果我和他住在一个门里,我可以结识很多朋友。老舍先生博学多能,见闻广、认识深,我也可以不断向他请教。
但我们还是经常往来,一等巴金、赵树理和不常见的老朋友们来北京,他必然请我们到他家里谈天、喝酒。他的夫人胡絜青十分好客,总是准备很丰盛的道地北京味儿的菜,我们边喝边谈。我见了熟人、老朋友,容易多喝。老舍从不吝借,总拿出最好的绍兴老酒,我有时喝得酪叮大醉,一次,居然溜到桌子底下。大家兴致高,老舍先生也唱起他拿手京戏《秦琼卖马》,赵树理大唱他的上党梆子。那时真是快乐之极,再没想到今天会纪念他的八十五岁的诞辰。
老舍先生是世界闻名的作家。他的著作,有些是不朽的,译成各国文字,为祖国争得了荣誉,是祖国的文学宝贵遗产,目前已经是各国学者争相研究的大题目了。
我很尊敬老舍先生。解放前,我们曾经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到美国访问、讲学。许多大学、文学家、记者和好客的美国朋友们举行酒会、宴会欢迎我们。那时他的杰作《骆驼祥子》是美国的畅销书,他到处受欢迎,尤其是他谈吐幽默,十分俏皮,赢得许多美国朋友的鼓掌。他走到哪里,笑声就跟到哪里。
但老舍先生也有不幽默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到美国新墨西哥州作客,女主人请来了很多客人,十分殷勤。她忽然问起老舍:“现在美国如何可以帮助中国?”那时,正是美国军队在中国横行霸道,存心要杀中国人的时候;老舍先生说:“你们政府帮助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撤军回国。”他语惊四座,神色严肃,再不说话。他的幽默不见了。这个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国人,一个高大的中国作家。
在美国,我们一天到晚要讲英文,真是别扭。到了晚上,终于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我们二人洗个澡,痛痛快快地用咱们北京话大聊一阵,大笑一阵,对白天所见的一些看不惯的事情,甚至也大骂一阵,真是打心眼儿里感到畅快无比。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谈话,总使我们想到祖国的一切,想沏碗酽酽的北京的花茶喝,以至于后悔没带一点中国的咸菜来嚼嚼。当然,更想到那时的祖国是多么困苦,我们都想回去。
北平一解放,周恩来同志叫我写信请老舍先生回来。他立刻回国。从此,他日夜不停地写作;不少好的作品,在他的手笔下长江大河似的涌流出来。他写过各种体裁的作品,更写了不少表现新中国、新社会的话剧。他的《龙须沟》就告诉全世界,中国老百姓翻身了,残酷害人的旧北京变成了爱护人民的新北京,这是多么巨大而又动人的变化。他的《茶馆》,用五十年的历史变迁,概括几个时代的人民的苦难。世界的评论,说“《茶馆》是中国的史诗剧”。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茶馆》,在欧洲一些国家和日本各地的演出,受到外国观众极其热烈的欢迎,他使外国人认识中国的面貌。他的笔从来是为人民服务的。他是第一个被称为“人民艺术家”的作家,对于这个称号,老舍先生是当之无愧的。
作品总说明写作的人。老舍先生坚强,勤奋,爱国,爱老百姓,爱社会主义。他正直、慷慨、热诚、精细、工作负责,十分喜爱帮助青年作家。他经历几个时代,熟悉各种人物、世情,诗文书法,艺术鉴赏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我想念他,常常是感到人见不着了,才开始真正认识一个人。我说不出如何赞美老舍先生的话。他的作品已经是不朽了。我很想念老舍先生,尤其在纪念他八十五岁诞辰的时候,他却不在我的身边。
其实,他是可以为祖国写出更多的好作品的。
原载《人民文学》198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