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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老舍
发表时间:2024-05-07     阅读次数:


我所认识的老舍

作者:赵景深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6年08月23日 www.laoshexue.com


  我早就在《小说月报》上看过老舍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和《二马》了。但我初次见到老舍,却是在郑振铎的家里。老舍刚从英国回国,振铎请他吃饭,当时在振铎的书房里幽绿的灯光下,看到一位精神饱满、面容活泼,略带黝黑的穿西装的人。在席间他说了一个笑话。他说:“有一个人想薙头,在酒馆的门口经过,看见酒馆的门上,这一面写BAR,那一面也写着BAR,合拢来念,以为是Barber,便跑进去薙头。”这使我想起写《二马》和《老张的哲学》以及《赵子曰》的英国牛律大学舒庆春的风度来。他把“舒”字拆开,字舍予,又把舒字去掉一半,笔名就叫老舍。当时是一九三○年。

  老舍听我说起,要在一九三○年四月十九日与李希同结婚,他就毛遂自荐,要替我做司仪,他说他自己的喉咙很好,不用未免可惜。的确,他那晚清唱《黄鹤楼》,一赶三,使人能从他的声音中辨别出谁是周瑜、孔明和张飞,怪不得他这样会以“对话”来显示出“人物”的个性。他那激昂慷慨的声音真可以说是响遏行云呢。

  他曾写给我一封信,并且送我一本英文《歌德传》,是德国Ludwig的名著。信封上是这样写的:先写我的姓名,再写我的住址。本来就可以完事了,他还添上海、中国、亚洲、地球上等字样。幽默的老舍真有点象他自己所创造的王德!

  他给我的这第一封信内容如下:

  景深兄:
  家中叫我早早回平,日内不得不搭船北上。你的婚礼因而不能看见,深觉罪过!送你一本小书,聊表贺意,请你原谅我,接收我那点诚意!敬祝平安!
  书托友人贾君奉上,他与我同船北伐。他是在法国读文学的。
  弟舍予[匊弓]
  四月四日

  贾君是谁,我已经忘记了。但老舍送我《歌德传》,我想他是要我向歌德学习。我当然远远赶不上歌德,但我在日本军阀炸毁商务印书馆前不久,却看过柳无忌的《少年歌德》,并且节译了丹麦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艺思想主潮》中的歌德部分,想在《小说月报·歌德专号》刊登,当然这一万多字的译稿却连老舍的长篇小说《大明湖》一同成为灰烬了。

  一九三○年七月份,我开始编辑《现代文学》,编了六期,就因刊登谢六逸译的片冈铁兵新兴小说理论,被国民党禁止停刊,与《北新半月刊》合起来创刊《青年界》。我喜欢文学,不喜欢编以大中学生为对象的刊物,但小峰要这样做,我也只好从命。不过,我仍旧刊登文艺多,刊登社会科学少,自然科学头两年简直就不登。这样,作家们自然也不愿投稿,但我不管,仍旧想多拉点小说,便想到新认识的朋友老舍,写了一个大大的赵字,用圈圈起来,说是赵某被围,要老舍快发救兵。当时老舍在山东济南齐鲁大学任文学院长,他就回了我一封非常有趣的信,这信是这样写的:

  景深兄:
  元帅发来紧急令:内无粮草外无兵!小将提枪上了马,青年界上走一程。[口歹]!马来!
  参见元帅。带来多少人马?两千来个字!还都是老弱残兵!后帐休息!得令!正是:旌旗明日月,杀气满山头!祝
  吉∽
  弟舍予[身卜]
  附臭文一

  最后的“鞠躬”二字,第一次写作“[匊弓]”。信写完了,他总是画一条∽。这封信在对日本军阀战争胜利以后,上海和重庆的上海文艺家会员聚合在辣斐大戏院(即今长城电影院)开文艺欣赏会时,我曾当着爱读老舍著作的读者宣读,成为文坛佳话,为老读者们所熟悉。

  我虽说一九三○年就认识了老舍,其实我并不能算认识老舍,我只把《老张的哲学》、《二马》当作有趣的作品,并不认识老舍写作的苦心。最近阅读《老舍选集》一九五○年的“自序”,我才知道老舍。一九二四年到伦敦东方学院教华文的老舍,“一方面,在文字上,我(他)拚命的利用白话所给的便利,横冲直撞,哪管什么控制与选择。另一方面,我(他)多少写出点反帝反封建的意思来。……我(他)只借着自己一点点社会经验,和心中自幼儿积累下的委曲,反抗那压迫人的个人和国家。”

  上面我提到的《大明湖》,本来是个长篇小说,还没有刊登在《小说月报》,就被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飞机上的炸弹毁灭了,这故事情节只有徐调孚知道;但老舍将这小说改编为诗一般的短篇小说《月牙儿》,我最近看了,真是感动,他是为旧中国的妇女鸣不平,她们得不到参政权,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只能依靠丈夫或有钱人过活。命运不好,即使心好,也只能靠卖淫过活,万恶的旧社会逼得一家母女都走了这条暗娼的路,最后连出税的“野鸡”都不如,只好被捉到监狱里去。有了共产党,老舍的小说就更进了一大步,他的作品写得更好了。

  我的话扯远了,还是拉回来吧。老舍给我的一个短篇是《马裤先生》。我编《青年界》,以能刊登老舍的小说为荣。我接着又写信去向他讨照片,他也寄了一张给我,我把这照片也刊登出来。他给我的第三封信如下:

  景深兄:
  幸不辱命,赶成一篇。此篇文字尚欠斟酌,但不失为得意之作——有点象莫泊桑。请多赏两个酒钱,以示鼓励。祈留版权。前载过之“马裤先生”忘书“留”字,但仍欲归入短篇集中,应扣之酬金请由此次扣留。谢谢!
  像片已送给矛盾月刊一张;如不愿重出,即希存在尊处吧。祝
  吉∽
  附文一
  像片一
  弟舍予[身卜]

  大约是—九三○年五月吧,我想到得再向他讨一篇短篇小说,但他一面要教书,一面要写作,实在忙不过来,只好辞谢我了。他的第四封信如下:

  景深兄:
  谢谢信!
  稿子手下没有,短篇新近才交开明出集子,长篇又都有了主儿,如何是好?
  青年界的稿子,得到明年再说了。你看,老景,我的预定工作已经定到明年夏天;天天干,恐怕还交不上活,怎敢乱应新买卖?看吧,明年暑中有暇必给您一篇。请您原谅吧!干咱们这行的,闲着不好,忙也不好,怎办?匆复,祝
  吉∽
  弟舍予[身卜]
  五

  他给我第二、三次的信,“鞠躬”又简写为“[匊弓]”和“[身卜]”了。下面第四封信也是如此。我又想,倘若向老舍讨一个长篇小说,让他边写边登,爱读老舍小说的人多,对于《青年界》的销路,必然会更扩大得多,我便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当时我看到苏联英文本《国际文学》,每期的目次很别致,我就照这样子做了。起初出的是二十五开本,销路并不怎么好。可能这是小峰的建议,除每期刊登给稿费外,还请求这长篇小说由我们出版。大约他这时已经为《青年界》写了第二个短篇小说,他信中才有:“谢谢,收据一纸奉上,祈纳”,最后又有“附收据一”的话。我将这第五封信录在下面:

  景深兄:
  谢谢信!收据一纸奉上,祈纳。
  以前所写的长篇,都是利用年假与暑假的工夫,因此,已有两三年没休息过。今年年假与明年暑假决定休息,所以不敢答应“长”买卖;虽然对您与小峰先生的赏脸是十二分感激的。我写长篇还是非一气写全不可,叫我随写随在杂志上发表,我便不定写到什么地方去,本来我就是信口开河,结构向来不精好,这么一来便更漫无限制了。早有人提议叫我写点发表点,而后成书,可是我不敢。有这点限制,又加上暑假决定休息,恐怕明年一年不会写长篇了。看吧,假如明年秋间能离开学校,那便好办了。我很希望不再教书。自然从经济上看,我现在还不敢说我能专靠写文章吃饭,除非得了五十万的头彩。
  关于条件,就暂不必提吧;等多喒我有工夫写再说。只要能写,条件是好说的,因为我的天性随和,不会瞪眼要大价。
  我想了好久,确是非休息一个暑假不可了。我一想:不休息则会累死;累死则不能吃饭;不能吃饭则损失甚大。决定休息,甚合逻辑。
  东华,文艺月刊,早就要长篇,也都谢绝,因为要休息哟。平日一面教书,一面写,只能写短文。那么,决定歇夏,则长篇吹矣。匆复,祝
  吉∽
  弟舍予躬
  附收据一
  十九

  可能这封信是一九三四年左右的事。
  北新书局编辑部从七浦路移到河南路杏花楼附近,《青年界》改变我侧重文学的偏见,针对大中学生,编成综合性的刊物,改成十六开。内容每期请陈清晨写国际时事述评,主张对日抗战;自然科学方面,购买美国通俗科学杂志,请贺玉波翻译欧美科学方面的新发明,并翻印原来机器的插图,作为补白;特辟“青年园地”,发表青年的创作,选刊他们的日记和游记;又请人写学校生活的小说;每半年的第一期请我所认识的文艺界人士写千字以内短文章。也是一九三四年吧?老舍要将他的《小坡的生日》给我们出版,给我来了第六封信,也是最后的一封信,信上说:

  景深兄:
  诚如君言,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希有求必应!
  《小坡的生日》本应在四月出版,但上海之战,将它的底版也烧坏。听说商馆因此不再印它。这篇东西颇得冰心之赞赏,为小孩子读也确还过得去。您有意思要没有?您是个提倡儿童文学的,所以我一向忘了它,而今心血忽然来潮,掐指一算,便算到您。您如愿要的话,我有现成的稿子,卖也好,抽版税也好。
  不过,如您愿要,请分神和徐调孚提一声,问他商务是否决不再印它。我给他去信问过此事,他始终没答复我——或者因为忙的缘故。他——现在管文学会的事——如说yes,咱们的交易便可成功。自然您要说no,我也不恼。我倒不必一定要印它,不过弃之可惜罢了。暇时祈赐示!先谢谢!祝
  吉∽
  弟舍予躬
  廿八日

  从这封信上,可以看出老舍、徐调孚以及我都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员。老舍加入文学研究会较迟,已经是167号了。商务编辑所既已焚毁,迁到内地,还可以出文学研究会新辑,另外还在生活书店出文学研究会的文艺新刊,这本《小坡的生日》终于由徐调孚给了生活书店。

  解放后,我没有再与老舍通过信,但—九四九年开第一次全国文代大会,一九五八年开民间文学工作者会议,一九六○年开第三次全国文代大会,我还常与老舍见面。

  老舍写的大鼓词和相声,都可以说是我的老师,一九五七年我在上海讲《怎样写曲艺》,就举了老舍曲艺方面很多的例。

  近年来我对老舍可以说认识得更多了。

  老舍在《老舍选集·自序》上说:“我的职业虽使我老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转,可是我的朋友并不都是教授与学者,打拳的,卖唱的,洋车夫,也是我的朋友。与苦人们来往,我并不只和他们坐坐茶馆,偷偷的把他们的动作与谈论用小本儿记下来,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而只是要交朋友。他们帮我们的忙,我也帮他们的忙。他们来给我祝寿,我也去给他们贺喜,当他们生娃娃或娶媳妇的时节。这样,我理会了他们的心态,而不是仅仅知道了他们的生活状况。我所写的并不是他们里的任何一位,而是从他们之中,通过我的想象与组织,产生的某件新事或某一个新人。”从他这段话,我最近在电视里重看了《龙须沟》,可以看出他是为了某一件新事而写的,他同劳动人民做朋友,“理会了他们的心态”,用自己的力量,把臭水沟改造为劳动人民清洁卫生的新村。也由于老舍解放前认识了各种各样的劳动人民,他才能在三小时左右,演出了《茶馆》这些复杂的人物,他“反抗那些压迫人的个人和国家。”

  老舍已经被“四人帮”害死了,使我悲痛。他替新中国写了不少好作品,为什么不出大型的《老舍选集》呢?这使我想起一九四六年老舍和曹禺到美国去的事情,当时老舍在签名单上写了他的名字,写的是很小的字。他谦虚地说:“大人物写大字,我这小人物只能写小字。”我曾保留这张名单,后来献给将要成立的革命博物馆。大约还保存在什么纪念馆里。最近老舍的夫人要搜集老舍的书信,与老舍夫人所保存的别人的书信一并刊登出来,大约也有出老舍大型选集的意思。我很高兴,所以我遵从编辑所出的题目写了《我所认识的老舍》,恐怕我还不能深入地认识老舍,这只有在以后我多看些老舍的著作才能做到。我现在是忙里偷闲,在复旦大学为研究生讲授《中国戏剧史》时挤出时间来写的,潦草和错误都很难免,希望读者多加指正。

  一九七九年十月三日

    发表于1980年第1期《艺术世界》 肖毛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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