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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
发表时间:2024-05-07     阅读次数:     字体:【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老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动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着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教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于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

  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耶稣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师们,不远万里而传到只信魔鬼不晓得天国的中华。老教师们有时候高兴请信徒们到家里谈一谈,可以不说“请吃饭”,说“请吃茶”;请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风俗。从实惠上看,吃饭与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国人到洋人家里去吃茶,那“受宠若惊”的心理,也就把计较实惠的念头胜过了。

  这种妙法被老张学来,于是遇万不得已之际,也请朋友到家里吃茶。这样办,可以使朋友们明白他亲自受过洋人的传授,至于省下一笔款,倒算不了什么。满用平声仿着老牧师说中国话:“明天下午五点钟少一刻,请从你的家里走到我的家里吃一碗茶。”尤为老张的绝技。

  营商,为钱;当兵,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

  依此,说话三种,信教三样,洗澡三次,……莫不根据于“三位一体”的哲学理想而实施。

  老张也办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学堂!

  他的学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离德胜门比离安定门近的一个小镇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东西长南北短的一个小院子。临街三间是老张的杂货铺,上自鸦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东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卧房;夏天上午住东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视天气冷暖以为转移。既省凉棚及煤火之费,长迁动着于身体也有益。北房三间打通了木鬲段,足以容五十多个学生,土砌的横三竖八的二十四张书桌,不用青灰,专凭墨染,是又黑又匀。书桌之间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脚凳:高身量的学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学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墙上中间悬着一张孔子像,两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战图。西墙上两个大铁帽钉子挂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板;钉子上挂着老张的军帽和阴阳合历的宪书。门口高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写着“京师德胜汛(注:德胜汛,“汛”读“训”,清时北京军队或防地名称。“德胜汛”即驻防德胜门外的军队。北京入民国后,仍沿用各汛名称。北郊德胜门外仍称“德胜汛”。)公私立官商小学堂”。

  老张的学堂,有最严的三道禁令:第一是无论春夏秋冬闰月不准学生开教室的窗户;因为环绕学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沟,无论刮东西南北风,永远是臭气袭人。不准开窗以绝恶臭,于是五十多个学生喷出的炭气,比远远吹来的臭气更臭。第二是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在学堂以外的商店去买;老张的立意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第三不准学生出去说老张卖鸦片。因为他只在附近烟馆被官厅封禁之后,才作暂时的接济;如此,危险既少,获利又多;至于自觉身分所在不愿永远售卖烟土,虽非主要原因,可是我们至少也不能不感谢老张的热心教育。

  老张的地位:村里的穷人都呼他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学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开殃榜,批婚书,看风水,……都要去求他,平日也就不能不有相当的敬礼。富些的人都呼他为“掌柜的”,因为他们日用的油盐酱醋之类,不便入城去买,多是照顾老张的。德胜汛衙门里的人,有的呼他为“老爷”,有的叫他“老张”,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为老张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称呼虽然不同,而老张确乎是镇里——二郎镇——一个重要人物!老张要是不幸死了,比丢了圣人损失还要大。因为那个圣人能文武兼全,阴阳都晓呢?

  老张的身材按营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只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批评一个人的美丑,不能只看一部而忽略全体。我虽然说老张的鼻子象鸣蝉,嘴似烧饼,然而决不敢说他不好看。从他全体看来,你越看他嘴似烧饼,便越觉得非有鸣蝉式的鼻子配着不可。从侧面看,有时鼻洼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蝉翅。就是老张自己对着镜子的时候,又何尝不笑吟吟的夸道:“鼻翅掀着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妇人们多看两眼!”

那是五月的天气,小太阳撅着血盆似的小红嘴,忙着和那东来西去的白云亲嘴。有的唇儿一挨慌忙的飞去;有的任着意偎着小太阳的红脸蛋;有的化着恶龙,张着嘴想把她一口吞了;有的变着小绵羊跑着求她的青眼。这样艳美的景色,可惜人们却不曾注意,那倒不是人们的错处,只是小太阳太娇羞了,太泼辣了,把要看的人们晒的满脸流油。于是富人们支起凉棚索兴不看;穷人们倒在柳荫之下作他们的好梦,谁来惹这个闲气。

  一阵阵的热风吹来的柳林蝉鸣,荷塘蛙曲,都足以增加人们暴燥之感。诗人们的幽思,在梦中引逗着落花残月,织成一片闲愁。富人们乘着火艳榴花,茧黄小蝶,增了几分雅趣。老张既无诗人的触物兴感,又无富人的及时行乐;只伸着右手,仰着头,数院中杏树上的红杏,以备分给学生作为麦秋学生家长送礼的提醒。至于满垂着红杏的一株半大的杏树,能否清清楚楚数个明白,我们不得而知,大概老张有些把握。

  “咳!老张!”老张恰数到九十八上,又数了两个凑成一百,把大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节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看。这轻轻的一捏,慢慢的一转,四十多年人世的经验!

  “老四,屋里坐!”

  “不!我还赶着回去,这两天差事紧的很!”

  “不忙,有饭吃!”老张摇着蓄满哲理的脑袋,一字一珠的从薄嘴唇往外蹦。

  “你盟兄李五才给我一个电话,新任学务大人,已到老五的衙门,这就下来,你快预备!我们不怕他们文面上的,可也不必故意冷淡他们,你快预备,我就走,改日再见。”那个人一面擦脸上的汗,一面往外走。

  “是那位大……”老张赶了两步,要问个详细。

  “新到任的那个。反正得预备,改天见!”那个人说着已走出院外。

  老张自己冷静了几秒钟,把脑中几十年的经验匆匆的读了一遍,然后三步改作两步跑进北屋。

  “小三!去叫你师娘预备一盆茶,放在杏树底下!快!小四!去请你爹,说学务大人就来,请他过来陪陪。叫他换上新鞋,听见没有?”小三,小四一溜烟似的跑出屋外。“你们把《三字经》,《百家姓》收起来,拿出《国文》,快!”

  “《中庸》呢?”

  “费话!旧书全收!快!”这时老张的一双小猪眼睁得确比猪眼大多了。

  “今天把国文忘了带来,老师!”

  “该死!不是东西!不到要命的时候你不忘!《修身》也成!”

  “《算术》成不成?”

  “成!有新书的就是我爸爸!”老张似乎有些急了的样子。“王德!去拿扫帚把杏树底下的叶子都扫干净!李应!你是好孩子,拿条湿手巾把这群墨猴的脸全擦一把! 快!”

  拿书的拿书;扫地的扫地;擦脸的擦脸;乘机会吐舌头的吐舌;挤眼睛的挤眼;乱成一团,不亚于遭了一个小地震。老张一手摘黑板上挂着的军帽往头上戴,一手掀着一本《国文》找不认识的字。

  “王德!你的字典?”

  “书桌上那本红皮子的就是!”

  “你瞎说!该死!我怎么找不着?”

  “那不是我的书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着扫帚跑进来,把字典递给老张。

  “你们的书怎样?预备好了都出去站在树底下!王德快扫!”老张一手按着字典向窗下看了一眼。“哈哈!叫你扫杏叶,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现在没工夫,等事情完了咱们算账!”

  “不是我有意,是树上落下来的,我一抬头,正落在我嘴里。不是有心,老师!”

  “你该死!快扫!”

  “你一万个该死!你要死了,我把杏子都吃了!”王德自己嘟囔着说。

  王德扫完了,茶也放在杏树下,而且摆上经年不用的豆绿茶碗十二个。小四的父亲也过来了,果然穿着新缎鞋。老张查完字典,专等学务大人驾到,心里越发的不镇静。

  “王德!你在门口去了望。看见轿车或是穿长衫骑驴的,快进来告诉我。脸朝东,就是有黄蜂螫你的后脑海,也别回头!听见没有?”

  “反正不是你脑袋。”王德心里说。

  “李应!你快跑,到西边冰窖去买一块冰;要整的,不要碎块。”

  “钱呢?”

  “你衣袋里是什么?小孩子一点宽宏大量没有!”老张显示着作先生的气派。

  李应看了看老张,又看了看小四的父亲——孙八爷——一语未发,走出去。

  这时候老张才想起让孙八爷屋里去坐,心里七上八下的勉强着和孙八爷闲扯。

  孙八爷看着有四十上下的年纪,矮矮的身量,圆圆的脸。一走一耸肩,一高提脚踵,为的是显着比本来的身量高大而尊严。两道稀眉,一双永远发困的睡眼;幸亏有只高而正的鼻子,不然真看不出脸上有“一应俱全”的构造。一嘴的黄牙板,好似安着“磨光退色”的金牙;不过上唇的几根短须遮盖着,还不致金光普照。一件天蓝洋缎的长袍,罩着一件铜钮宽边的米色坎肩,童叟无欺,一看就知道是乡下的土绅士。

  不大的工夫,李应提着一块雪白的冰进来。老张向孙八说:

  “八爷来看看这一手,只准说好,不准发笑!”

  孙八随着老张走进教室来。老张把那块冰接过来,又找了一块木板,一齐放在教室东墙的洋火炉里,打着炉口,一阵阵的往外冒凉气。

  “八爷!看这一手妙不妙?洋炉改冰箱,冬暖夏凉,一物两用!”老张挑着大拇指,把眼睛挤成一道缝,那条笑的虚线从脸上往里延长,直到心房上,撞的心上痒了一痒,才算满足了自己的得意。

  原来老张的洋炉,炉腔内并没有火瓦。冬天摆着,看一看就觉得暖和。夏天遇着大典,放块冰就是冰箱。孙八看了止不住的夸奖:“到底你喝过墨水,肚子里有货!”

  正在说笑,王德飞跑的进来,堵住老张的耳朵,霹雳似的嚷了一声“来了!”同时老张王德一人出了一身情感不同而结果一样的冷汗!门外拍拍的掸鞋的声音,孙八忙着迎出来,老张扯开喉咙叫“立——正!”五十多个学生七长八短的排成两行。小三把左脚收回用力过猛,把脚踵全放在小四的脚指上,“哎哟!老师!小三立正,立在我脚上啦!”

  “向左——转!摆队相——迎!”号令一下,学生全把右手放在眉边,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着眼睛隔着眼泪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认识是衙门的李五,后面的自然是学务大人了。

  “不用行礼,把手放下,放下,放下!”学务大人显着一万多个不耐烦的样子。学生都把手从眉边摘下来。老张补了一句:“礼——毕!”

  李五递过一张名片,老张低声问:“怎样?”李五偷偷的应道:“好说话。”

  “大人东屋坐,还是到讲堂去?”老张向学务大人行了个举手礼。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概看看就走。行家一过眼,站在学堂外边五分钟,就知道办的好坏,那算门里出身。”学务大人耸着肩膀,紧着肚皮,很响亮的嗽了两声,然后鼓着双腮,只转眼珠,不扭脖项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卷成一个滑腻的圆弹,好似由小唧筒喷出来的唾在杏树底下。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顺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后自言自语的说:“哼!不预备痰盂!”

  “那么老五,八爷,你们哥俩个东屋里坐,我伺候着大人。”老张说。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办法新称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学生领到‘屋里’去!”

  “是!到‘讲堂’去?”

  “讲堂就是屋里,屋里就是讲堂!”学务大人似乎有些不满意老张的问法。

  “是!”老张又行了一个举手礼。“向左——转!入讲——堂!”

  学生把脚抬到过膝,用力跺着脚踵,震得地上冬冬的山响,向讲堂走来。

  老张在讲台上往下看,学生们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桩。俏皮一点说,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着眼,努着嘴,挺着脖子,直着腿。也就是老张教授有年,学务大人经验宏富,不然谁吃得住这样的阵式!五十多个孩子真是一根头发都不动,就是不幸有一根动的,也听得见响声。学务大人被屋里浓厚的炭气堵的,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日本的“宝丹”,连气的往鼻子里吸,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泪。

  老张利用这个机会,才看了看学务大人:

  学务大人约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黑黄的脸皮,当中镶着白多黑少的两个琉璃球。一个中部高峙的鹰鼻,鼻下挂着些干黄的穗子,遮住了嘴。穿着一件旧灰色官纱袍,下面一条河南绸做的洋式裤,系着裤脚。足下一双短筒半新洋皮鞋,露着本地蓝市布家做的袜子。乍看使人觉着有些光线不调,看惯了更显得“新旧咸宜”,“允执厥中”。或者也可以说是东西文化调和的先声。

  老张不敢细看,打开早已预备好的第三册《国文》,开始献技。

  “《新国文》第三课,找着没有?”

  “找着了!”学生都用最高的调子喊了一声。

  “听着!现在要‘提示注意’。”老张顺着教授书的程序往下念。

  “王德!把腰挺起来!那是‘体育’,懂不懂?”

  王德不懂,只好从已然板直的腰儿,往无可再直里挺了一挺。

  “听着!现在要‘输入概念’。这一课讲的是燕子,燕子候鸟也。候鸟乃鸟中之一种,明白不明白?”

  “明白呀!老师!”学生又齐喊了一声。小三差一点把舌尖咬破,因为用力过猛。

  “不叫‘老师’,叫‘先生’!新事新称呼,昨天告诉你们的,为何不记着?该……该记着!”老张接续讲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飞过小吕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为候鸟,明白不明白?”

  “明白!老师,啊……啊……先生!”这一次喊的不甚齐整。

  学务大人把一支铅笔插在嘴里,随着老张的讲授,一一记在小笔记本上。写完一节把舌头吐在唇边,预备往铅笔上沾唾液再往下写。写的时候是铅笔在舌上触两下,写一个字。王德偷着眼看,他以为大人正害口疮;而小三——学务大人正站在他的右边——却以为大人的铅笔上有柿霜糖。

  “张先生,到放学的时候不到?”老张正待往下讲书,学务大人忽然发了话。

  “差二十分钟,是!”

  “你早些下堂,派一个大学生看着他们,我有话和你说。”

  “是!李应,你看着他们念书!立——正!行——礼!”

  学生们都立起来,又把手摆在眉边,多数乘着机会抓了抓鬓边的热汗,学务大人一些也没注意,大摇大摆的走出讲堂。

  “谁要是找死,谁就乘着大人没走以前吵闹!”老张一眼向外,一眼向里,手扶着屋门,咬着牙根低声而沈痛的说。

  大人来到东屋,李五,孙八立起来。孙八递过一碗茶,说:“辛苦!多辛苦!大热的天,跑这么远!”

  “官事,没法子!贵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噜咕噜的嗽口。嗽了半天,结果,咽下去了。

  “孙八爷,本地的绅士。”老张替孙八回答,又接着说:“今天教的好坏,你老多原谅!”

  “教授的还不错,你的外国地名很熟,不过不如写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郑重的说。

  “不瞒先生说,那些洋字是跟我一个盟兄学的。他在东交民巷作六国翻译。据他说,念外国字只要把平仄念调了,准保没错。”老张又一挤眼自外而内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说,那个入过学堂的不晓得中西文是一理。”大人掏出烟斗拧上了一袋烟,一面接着问:“一共有多少学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两个告假的:一个家里有丧事,一个出‘鬼风疹’。”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

  “一年进多少学费?”

  “进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约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然后问:“怎么叫进的好不好?”

  老张转了转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学的,学费要不进来,就得算打伤耗。”

  “呕!教科书用那一家的,商务的还是中华的?”

  “中华书局的!是!”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把铅笔含在口内,象想起什么事似的。慢慢的说:“还是用商务的好哇,城里的学堂已经都换了。”

  “是!明天就换!明天就换!”

  “不是我多嘴,按理说‘中华’这个字眼比‘商务’好听。前几天在城里听宣讲,还讲‘中华大强国’,怎么现在又不时兴了呢?”孙八侃侃的说着。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个道理。”老张看看孙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两声,把手巾掩着嘴象要打哈欠,不幸却没打成。

  “官事随时变,”李五乘机会表示些当差的经验:“现在不时兴,过二年就许又复原。当差的不能不随着新事走。是这样说不是?大人!”

  “是!是极了!张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卖好,错过我,普天下察学的,有给教员们出法子的没有?察学的讲究专看先生们的缝子,破绽,……”

  “大人高明,”李五,孙八一齐说。

  “不过,”大人提高了嗓子说:“张先生,有一件事我不能不挑你的错。”

  李五,孙八都替老张着急。老张却还镇静,说:“是!先生指教!”

  “你的讲台为什么砌在西边,那是‘白虎台’,主妨■(左“克”,右“寸”)学生家长。教育乃慈善事业,怎能这样办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说。

  “前任的大人说什么教室取左光,所以我把讲台砌在西边。实在说,我还懂一点风水阴阳。上司的命令不敢不遵,先生还得多原谅!”

  “不用说前任的话,他会办事,还不致撤了差。不过我决不报上去。要是有心跟你为难,我就不和你当面说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孙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立起来。李五,孙八也立起来,只是老张省事,始终就没坐下。

  “天热,多休息休息。”孙八说。

  “不!下午还打算赶两处。李先生!”

  “大人!”李五脸笑的象小酒醉螃蟹似的。

  “我们上五里墩,还是黄鱼店?”

  “大人请便,守备派我护送大人,全听大人的吩咐!”

  “老五!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请你喝茶,不用说大人……”老张要说又吞回去了。

  “黄鱼店罢!”大人似乎没注意老张说什么。

  “大人多美言!老五,你领着大人由王家村穿东大屯由吴千总门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树,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张说。

  大人前面走,孙八跟着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的扯着老张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张笑了。孙八告辞回家。老张立在门外,直等学务大人和李五走进树林,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走进来。学生们在树底下挤热羊似的抢着喝茶。屋里几个大学生偷着砸洋炉里要化完的那块冰。

  “哈哈!谁的主意喝我的茶!”老张照定张成就打。

  “老师!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头一个要喝的!”张成用手遮着头说。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学钱,你拿多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面!喝茶?不怕伤了你的胃!都给我走进去!”老张看了看茶盆,可怜大半已被喝去。老张怒冲冲的走进教室,学生又小石桩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还满塞着冰渣。

  “小三,小四,卜凤,王春,……你们回家去吃饭!对家里说,学务大人来了,老师给大人预备的茶水点心,给学生泡的小叶茶,叫家里看着办,该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们的学问,老师不能干赔钱。听明白没有?去罢!”

  小三们夹起书包,小野鹿似的飞跑去了。

  “你们怎么样?是认打,认罚?”

  “回家对父亲说,多少送些东西给老师!”七八个学生一齐说。

  “说个准数,别含糊着,亲是亲,财是财!”

  “老师!我们要是说了,父亲遇上一时不方便呢?”几个大学生说。

  “不方便?起初就别送学生来念书!要念书,又要省钱,作老师的怎那么天生的该饿死!不用费话,怕打的说个数目,身上发痒的,板子现成!”

  老张把军帽摘下来,照旧挂在挂黑板的帽钉上。脱了长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从讲桌深处扯出大竹板。抡了抡教鞭,活动活动手腕。半恼半笑的说:

  “给我个干脆!烧香的还愿,跳山涧的也还愿,钱是你们的,肉也是你们的。愿打,愿罚,快着定!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我的光阴,你们赔得起黄金吗?”

  五六个心慈面善的学生,觉得大热的天吃板条,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立起来,有认从家里拿一只小雏鸡的;有认拿五百钱的;老张一一记在账本上,放他们回家。其余的学生认清了:到家要钱也是挨打,不如充回光棍卖给老张几下。万一老张看着人多,也许举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费力气,费力气就要多吃饭,多吃饭就要费钱,费钱就是破坏他的哲学,老张又何尝爱打人呢?但是,这次不打,下次就许没有一个认罚的,岂不比多吃一碗饭损失的更大?况且,万一打上心火来,吃不下东西,省一两碗饭也未可知。于是学生们的万一之望,敌不过哲学家万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们苦矣!

  学生们纷纷擦拳磨掌,增高温度,以备抵抗冰凉铁硬的竹板。有的干干的落泪,却不哭喊出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还没走到老张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拿眼泪软我的心,你是有意骂我!”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声的哭着,眼泪串珠般的滚着。老张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骗我,狡猾鬼!”于是又打了三板。

  老张和其他的哲学家一样,本着他独立不倚的哲学,无论如何设想,是不会矛盾的。

  学生们随打随走,现在只剩下李应和王德二个,李应想:“我是大学长,自然不会挨打,何况我已给他买了一块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无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鲜红,专备迎敌。

  “李应!你怎样?”老张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李应低着头说。

  “你以为我不打大学长吗?你不拦着他们喝茶,吃冰,是你的错处不是?”

  “茶本来是该喝的,冰是我买的,错不错我不知道。”李应把脸涨红,理直气壮的说。

  “哈哈……”老张狂笑了一阵,这回确是由内而外的笑,惟其自内而外,是最难测定是否真笑,因为哲学家的情感是与常人不同的。

  “你不错,我错,我要打你!”老张忽然停住了笑声,又把竹板拾起来。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许。”李应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么脸去见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应想来想去,觉得叔父怎样也比老张好说话。

  “什么?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书了!”李应明知自己说谎,可是舍此别无搪塞老张的话。

  “你叔父?呕!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

  李应明白了!明白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么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上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

  “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比西屋凉爽一些。”王德说毕,随着老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在不忙。”

  “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了。

  “娶媳妇比什么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天下就没有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

  “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别的呢?”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德越发笑的声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往嘴里灌水,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长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

  “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王德是宁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听着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

  王德和李应是最好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恶。街坊邳三年青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数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可杀!”王德于是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

  “有什么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老张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目。”

  王德滴溜溜的转着两只大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兴。”

  “是啊!你要是作大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给父亲省两吊钱?”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吊,那两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么有趣。

  “你我都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嘴里不说,心里难过!”

  “不会不难过?”

  “白天不说,要是夜里说梦话呢?”

  “你废话!”

  “不废话!你们老人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不说,可是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

  “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什么?”

  “省——梦!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女,过些年妇人不但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不用说,就是这种训练的结果。可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道!父亲?也许不知道。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废话,就这么办!去,家去吃饭!”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老人,骗父亲的钱,帮你算账,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这么办,不明白也这么办!去!滚!”

  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

  “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样,永远是虚张声势,故作丑态。一饿就吃,以后他许一天响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讨厌的东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张有老张的办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觉得精神胜过肉体,开始计划一切:

  “今天那两句‘立正’叫得多么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说的多么圆熟!老张!总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节礼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还不送几斗谷子,够吃一两个月的。学务大人看今天的样子总算满意,一报上去奖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铺子决不会比去年赚的少,虽然还没结账!……”“李应的叔父欠的债,算是无望,辞了李应叫他去挑巡击(注:挑巡击,当巡击兵。因当兵要经过挑选,习称“挑巡击”。),坐地扣,每月扣他饷银两块,一年又是二十四。李应走后,王德帮咱算账,每月少要他两吊钱,可是省找一个小徒弟呢。狠心罢!舍两吊钱!……”

  他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肚子越响,可是越觉得没有吃饭的必要!于是他跑北屋,拿起学务大人的那张名片细看了一看。那张名片是红纸金字两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张有几个不认识,他并不计较那个;又不是造字的圣人,谁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认得?

  名片的正面:

  “教育讲习所”修业四月,参观昌平县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章,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北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南飞生,旁边注着英文字:NonFiSheng。

  背面是:

  字云卿,号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电话东局1015。拜访专用。

  “这小子有些来历!”老张想:“就凭这张名片,印一印不得一块多钱?!老张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钱无势力,是三条腿的牛,怎能立得稳!……”“哼!有来历的人可是不好斗,别看他嘻皮笑脸的说好话,也许一肚子鬼胎!书用的不对,讲台是‘白虎台’,院里没痰盂,……照实的报上去,老张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张越想越悲观,白花花的洋钱,一块挤着一块雪片似的从心里往外飞。“报上去了!‘白虎台’,旧教科书,奖金三十块飞了!公文下来,‘一切办法,有违定章,着即停办!’学生们全走了,一百四加节礼三十,一百七飞了!……”

  老张满头冷汗,肚里乱响,把手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飞了!全飞了!”

  “没有,就飞了一只!”窗外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

  “什么飞了?”

  “我在屋里给你作饭,老鹰拿去了一只!”窗外的声音低微得好似梦里听见的怨鬼悲叹。

  “一只什么?”

  “小鸡!”窗外呜咽咽的哭起来。

  “小鸡!小鸡就是命,命就是小鸡!”

  “我今天晚上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鸡拿两只来,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吓我?好!学务大人欺侮我,你也敢!你滚蛋!我不能养着:吃我,喝我的死母猪!”

  老张跑出来,照定那个所谓死母猪的腿上就是一脚。那个女人象灯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黄豆大的两颗泪珠,嵌在眼角上,闭过气去。

  这时候学生吃过午饭,逐渐的回来;看见师母倒在地上,老师换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个个白瞪着眼,象看父亲打母亲,哥哥打嫂子一样的不敢上前解劝。王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应。(他们并没回家吃饭,只买了几个烧饼在学堂外面一边吃,一边商议他们的事。)王德一眼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师母,登时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来。

  “王德你敢!”老张的薄片嘴紧的象两片猴筋似的。

  “师母死啦!”王德说。

  “早就该死!死了臭块地!”

  王德真要和老张宣战了,然而他是以笑为生活的,对于打架是不大通晓的。他浑身颤着,手也抬不起来,腿在裤子里转,而且裤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块。甚至话也说不出,舌头顶着一口唾沫,一节一节的往后缩。

  王德正在无可如何,只听拍的一声,好似从空中落下来的一个红枫叶,在老张向来往上扬着的左脸上,印了五条半紫的花纹。李应!那是李应!

  王德开始明白:用拳头往别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选地方的,谓之打架。于是用尽全身力量喊了一声:“打!”

  老张不提防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掌,于是从历年的经验和天生来的防卫本能,施展全身武艺和李应打在一处。

  王德也抡着拳头扑过来。

  “王德!”李应一边打一边嚷:“两个打一个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胆子你再和他干!”

  王德身上不颤了,脸上红的和树上的红杏一样。听见李应这样说,一面跑回来把师母搀起来,一面自己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吗?”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学生都立着发抖。门内站满了闲人,很安详而精细的,看着他们打成一团。

  “多辛苦!多辛苦!李应放开手!”孙八爷从外面飞跑过来舍命的分解。“王德!过来劝!”

  “不!我等打接应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几粒仁丹往师母嘴里灌。

  “好!打得好!”老张从地上爬起来,掸身上的土。李应握着拳一语不发。

  “李应!过来灌师母,该我和他干!”王德向李应点手。

  老张听王德这样说倒笑了。孙八爷不知道王德什么意思,只见他整着身子扑过来。

  “王德你要作什么?”孙八拦住他。

  “打架!”王德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一个打完一个打!”

  “车轮战也不公道!你们都多辛苦!”孙八把王德连推带抱的拦过去。又回头对老张说:“张先生你进屋里去,不用生气,小孩子们不知事务。”然后他又向看热闹的人们说:“诸位,多辛苦!先生责罚学生,没什么新奇,散散罢!”

  老张进西屋去,看热闹的批评着老张那一脚踢的好,李应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纷纷的散去。

  孙八又跑到张师母跟前说:“大嫂!不用生气,张先生是一时心急。”

  张师母已醒过来,两眼呆呆的看着地,一手扶着王德,一手托着自己的头,颤作一团。

  “八爷!不用和她费话!李小子你算有胆气!你,你叔父,一个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们睁着眼看!”老张在屋里嚷。

  “闭着眼看得见?废话!”王德替李应反抗着老张。

  “好王德,你吃里爬外,两头汉奸,你也跑不了!”

  “姓张的!”李应靠在杏树上说:“拆你学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们走着看!”

  “拆房不如放火热闹,李应!”王德答着腔说。他又恢复了他的笑的生活:一来见师母醒过来,没真死了;二来看李应并没被老张打伤;三来觉得今天这一打,实在比平日学生挨打有趣得多。

  “你们都辛苦!少说一句行不行?”孙八遮五盖六的劝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师母去!李应你暂且回家!你们都进屋去写字!”孙八把其余的学生全叫进教室去。

  王德,李应扶着师母慢慢的走出去。第二天早晨,王德欢欢喜喜领了点心钱,夹起书包上学来,他走到已经看见了学堂门的地方,忽然想起来:“老张忘了昨天的事没有?老张怎能忘?”他寻了靠着一株柳树的破石桩坐下,石桩上一个大豆绿蛾翩翩的飞去,很谦虚的把座位让给王德。王德也没心看,只顾想:“回家?父亲不答应。上学?老张不好惹。师母?也许死了!——不能!师母是好人;好人不会死的那么快!……”

  王德平日说笑话的时候,最会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作梦最能梦见别人梦不到的事情。今天,脑子却似枯黄的麦茎,只随着风的扇动,向左右的摆,半点主意也没有。柳树上的鸣蝉一声声的“知了”!“知了”!可是不说“知道了什么”。他于是立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路上赶早市和进城作生意的人们,匆匆的由王德面前过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连看也不看,好象王德与那块破石桩同样的不惹人注意。

  “平日无事的时候,”王德心里说:“鸟儿也跟你说话,花草也向着你笑,及至你要主意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用,连人都算在其内。……对,找李应去,他有主意!万一他没有?不能,他给我出过几回主意都不错!”

  王德立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从学堂到李应家里,慢慢的走有十分钟也到了;今天王德走了好似好几十个十分钟,越走象离着越远。而且不住的回头,老觉着老张在后面跟着他。

  他走来走去,看见了:李应正在门外的破磨盘上坐着。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绕过李应的背后,悄悄的用手盖上李应的眼,叫他猜是谁,直到李应猜急了才放手。今天王德没有那个兴趣,从远远的就喊:“李应!李应!我来了!”

  李应向王德点了点头,两个人彼此看着,谁也想不起说话。

  “王德,你进来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爱说话的李应先打破了这个沉寂。

  李应的家只有北屋三间,一明两暗。堂屋靠墙摆着一张旧竹椅,孤独的并没有别的东西陪衬着。东里间是李应和他叔父的卧室,顺着前檐一张小矮土炕,对面放着一条旧楠木条案,案上放着一个官窑五彩瓶和一把银胎的水烟袋。炕上堆着不少的旧书籍。西里间是李应的姐姐的卧室,也是厨房。东西虽少,摆列得却十分整洁。屋外围着短篱,篱根种着些花草。李应的姐姐在城里姑母家住的时候多,所以王德不容易看见她。

  李应的叔父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例象七八十岁的老人。黄黄的脸,虽洗得干净,只是罩着一层暗光。两只眼睛非常光锐,显出少年也是精干有为的。穿着一件旧竹布大衫,洗得已经退了色。他正卧在炕上,见王德进来微微抬起头让王德坐下。待了一会儿,他叫李应把水烟袋递给他,李应替他燃着纸捻,他坐起来一气吸了几袋烟。

  “王德,”李应的叔父半闭着眼,说话的声音象久病的人一样的微细。“我明白你们的事,我都明白,然而……”

  “昨天我们实在有理,老张不对!”王德说。

  “有理无理,不成问题。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说。只是此后应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事有几层:你们的师母与老张;我与老张;你们两个和老张。”李应的叔父喘了一口气。“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的师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于你们两个,你们自然有你们自己的意见,我不便强迫你们听我的嘱咐。”他的声音越说越弱,象对自己说一样,王德,李应十分注意的听着。“李应,你和王德出去,告诉他我昨天告诉你的话。”

  王德起来要往外走。

  “回来!你们也商议商议你们的事,回来我或者可以替你们决定一下。”他说完慢慢的卧下。两个少年轻轻的走出去。

  两个走出来坐在磨盘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历史?”李应问。

  “他作过知县,我知道,因为和上司讲理丢了官。”

  “对!以后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父告诉我了,叔父自从丢了官,落得一贫如洗。他心灰意冷,无意再入政界,于是想经营一个买卖,自食其力的挣三顿饭吃。后来经人介绍,和老张借了二百块钱,又借了一百,共总三百。这是叔父与老张的关系。”

  “介绍人是城里的卫四。”李应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卫四后来就自荐帮助叔父经理那个小买卖。后来卫四和老张沟通一气,把买卖拆到他自己手里去,于是叔父可是无法逃出老张的债。叔父是个不爱钱的人,因为不爱钱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着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于想不起他们的面貌。”李应说着,把嘴唇接着泪珠往嘴里咽。“叔父决不会把我送在老张的学堂去读书要不是欠老张的债。老张拿我当奴隶,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强迫叔父答应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说不出话,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几天老张又和叔父说,叫我去挑巡击,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个腐败衙门里,他好从中扣我的钱。叔父明白这么一办,不亚如把我送入地狱,可是他答应了老张。他只求老张快离开他,他宁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张说话,他不惜断送一切,求老张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们怎么办?”王德脸又涨红。

  “不用说‘我们’,王德!你与老张没恶感,何苦加入战团?我决不是远待你!”

  “李应!我爱你,爱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亲是受了老张的骗。他见了父亲,总说:‘快复辟了,王德的旧书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将来恢复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里念书,然而没有机会。现在我总算和老张闹破了脸,乐得乘机会活动活动。我有我的志愿,我不能死在家里!”

  “我明白你的志愿,可是我不愿你为我遭些困苦!”

  “我们先不必争执这一点,我问你,你打算作什么?”

  “我进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挣钱,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

  “找什么事?”王德问。

  “不能预料!”

  “老张放你走不放?”

  “不放,拚命!”

  “好!我跟你进城!跟父亲要十块钱!”王德以为有十块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进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愿,我进城不是为你,还不成?”

  两个人从新想了许多方法,再没有比进城找事的好,李应不愿意同王德一齐进城,王德死说活说,才解决了。

  他们一同进来见李应的叔父。“叔父!我们决定进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发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李应有找事的必要。两个人一同去呢,彼此有个照应。”

  “好!”李应的叔父笑了一笑。

  “我所不放心的是老张不放李应走。”

  “我是怕我走后,老张和叔父你混闹。”

  “你们都坐下,你们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内容。老张不能不叫李应走,他也不能来跟我闹。现在不单是钱的问题,是人!”

  “自然我们都是人。”王德笑着说。

  “我所谓的人,是女人!”

  “自然张师母是女人!”

  “王德!此刻我不愿意你插嘴,等我说完,你再说。”李应的叔父怕王德不高兴,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后他燃着纸捻,连气吸了几口烟。把烟袋放下,又和李应要了一碗冷水漱了漱口。立起来把水吐在一个破瓦盂内,顺手整了整大衫的折缝。

  “王德,李应,”李应的叔父看了看那两个少年,好象用眼光帮助他表示从言语中表示不出来的感情。“现在的问题是一个女人。李应!就是你的姐姐!”

  李应不由的立起来,被叔父眼光的引领,又一语未发的坐下。

  “不用暴躁,听我慢慢的说!”那位老人接续着说:“张师母是她哥哥卖给老张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他欠老张的债,所以她就作了折债的东西。她现在有些老丑,于是老张想依法炮制买你的姐姐,因为我也欠他的钱。他曾示意几次,我没有理他……我不是畜……李应!拿碗冷水来!”

  他把头低的无可再低,把一碗冷水喝下去,把碗递给李应,始终没抬头。

  “可是现在这正是你们的机会。因为在我不允许他的亲事以前,他决不会十分毒辣,致使亲事不成。那末,李应你进城,我管保老张不能不放你走。至于你们的师母,等老张再来提亲的时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释放,然后才好议婚。我想他一定要些个赎金,果然他吐这样的口气,那末,就是我们夺回你师母自由的机会。那个五彩瓶,”他并没抬头,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宁挨饿而未曾卖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李应,那是你父亲给我的。你明天把那个瓶拿进城去,托你姑父卖出去,大概至少也卖一百块钱。你拿二十元在城里找事,其余的存在你姑父那里,等老张真要还你师母自由的时候,我们好有几十元钱去赎她。她以后呢,自己再冻饿而死,我们无力再管,自然我们希望管。可是我们让她死的时候明白,她是一条自由的身子,而不是老张的奴隶。你们师母要是恢复了她的自由,老张一定强迫我写字据卖我的侄女。”

  李应的叔父停住了话,把水烟袋拿起来,没有吸烟,只不错眼珠的看着烟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张的笑声,然而不怕死!”

  “叔父!”李应打断他叔父的话:“你不用说‘死’成不成?”

  老人没回答。

  “老张!你个……”王德不能再忍,立起来握着拳头向东边摇着,好象老张就站在东墙外边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着案上的五彩瓶。

  王德坐下了,用拳头邦邦的撞着炕沿。

  “我对不起人,对不起老张,欠债不还,以死搪塞,不光明,不英雄!”老人声音更微细了,好象秋夜的细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两个少年的心情。“你们,王德,李应,记住了:好人便是恶人的俘虏,假如好人不持着正义和恶人战争。好人便是自杀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软弱,因循,怯懦。我自己无望了,我愿意你们将来把恶人的头切下来,不愿意你们自己把心挖出来给恶人看。至于金钱,你们切记着:小心得钱,小心花钱。我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来钱,右手花去,落得今日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还对不起人,至少也对不起老张。以前的我是主张‘以德报怨’,现在,‘以直报怨’。以前我主张钱可以乱花,不准苟得,现在,钱不可苟得,也不可乱花。……王德,你用不着进城。李应去后,老张正需人帮助,他决不致于因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见老张,至少也可以替我打听他对于我的摆布。不过,你的志愿我不敢反对,进城与否,还是你自己决定。从事实上看,好似没有进城的必要。我的话尽于此,对不对我不敢说。你们去罢!不必怀念着我的死,我该死!”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卧下去,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周身一动也不动,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衬着他短促的呼吸。

  “设若你能还老张的钱,你还寻死吗,叔父?”王德问。

  “我怎能还他的钱?”

  “我回家对父亲说,他借与你钱,将来李应再慢慢的还我父亲。”

  “傻孩子!你父亲那是有钱的人!”

  “他有!一收粮就有好几十块!”

  “几十块?那是你们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谢谢你!”

  “呕!”王德疑惑了。“原来几十块钱不算富人,那么,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么难堪夏日午时的静寂!树上的红杏,田中的晚麦,热的都不耐烦了!阵阵的热风,吹来城内的喧闹,困的睡了,不睡的听着听着哭了。这时王德和李应又坐在破磨盘上,王德看着那翎毛凋落的丑老鸦,左顾右盼的摇着秃头脑,要偷吃树上的红杏。李应低着头注视着地上的群蚁围攻一个翠绿的嫩槐树虫。老鸦轻快的一点头,衔起一个圆红杏,拍着破翅擦着篱笆飞去。王德随着老鸦把眼睛转到东边的树上,那面丑心甜的老鸦把杏递进巢内,哑哑的一阵小鸦的笑声,布散着朴美的爱情。

  李应不知不觉的要用手拨散那条绿虫身上叮着的小黄蚁。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紧紧的握着。他一抽手,王德回过头来:“李应!”“啊!王德!”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处,触动了他们的泪腺的酸苦。他们毫不羞愧的,毫不虚伪的哭起来。

  对哭——对着知己的朋友哭——和对笑,是人类仅有的两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没有?我完了!”王德抹着红眼。

  “不哭了!”

  “好!该笑了!今天这一哭一笑,在这张破磨盘上,是我们事业的开始!李应!你看前面,黑影在我们后面,光明在我们前头!笑!”

  王德真笑了,李应莫名其妙不觉的也一乐,这一乐才把他眼中的泪珠挤净。

  “王德,我还是不赞成你进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愿!”王德停顿了一会儿:“李应,你姐姐怎样呢?”他的脸红了。

  “有我姑父姑母照应着她。”

  “是吗?”王德没有说别的。

  “你该回家吃饭,老人家要是不准你进城,不必固执。”

  “父亲管不了,我有我的志愿!”王德说着往四下一看。“李应,我的书包呢?”

  “放在屋里了罢?进来看看。”

  两个人轻轻的走进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应爬上炕去拿王德的书包。老人微微的睁开眼。

  “王德呢?”

  “在这里。”

  “王德!不用和别人说咱们的事。你过来!”

  王德走过去,老人拉住他手,叹了一口气。王德不知说什么好,只扭着脖子看李应。

  “王德!少年是要紧的时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诉你父亲,没事的时候,过来谈一谈。”

  王德答应了一声,夹起书包往外走。老人从窗上镶着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语的说:

  “可爱!可爱的少年!”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里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纸,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的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乡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

  北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白字,白牌绿字,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却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说。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交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他们有自慰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满意的散去。

  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异而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的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阳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

  “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可带什么?”

  褚三却撇着嘴,把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冷笑着说:

  “王老叔!褚三虽不曾玩过表,可是拿时候比表还准。不论阴天晴天永不耽误事。有表的当不了晚睡晚起误了事,没表的也可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赞成褚三的意见。于是大家商议着明天到关里看看热闹。太阳渐渐的向西山后面游戏去,大地上轻轻的锁上一带晚烟,那是“无表可带”的乡民们就寝的时候了。

  第二天真的二郎庙外老早的立上几个巡击兵。老张,孙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缎鞋,走出走入。老张仰着脸,足下用力压着才抹上煤油的红皮鞋底,作出戛戛的轻响。

  “前面的是孙八,后面的是老张。”庙外立着的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然后两个人又走出来,乡民们又低声的彼此告诉:“这回前面是老张,后面的是孙八。”老张轻扭脖项,左右用眼一扫,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没看见什么,和兵马大元帅检阅军队的派头一样。

  城里的人们陆续着来到,巡击兵不住的喊:“闪开!闪开!这里挤,有碍代表的出入!家去看看死了人没有,开自治会与你们何干!去!去!”

  乡民们也哑然自笑明白过来:“可说,自治会又不给咱一斗米,何苦在这里充义务站街员!”于是逐渐的散去,只剩下一群孩子们,还争着赏识各路代表的风光。

  开会的通知定的是九点钟开会,直到十二点钟,人们才到齐。只听一阵铃声,大家都坐在二郎庙的天棚底下,算是开会。

  重要人物是:北郊学务大人南飞生,城北救世军军官龙树古,退职守备孙占元(孙八的叔父),城北商会会长李山东,和老张,孙八。其余的大概都是各路代表的埋伏兵。

  听说在国会里,管埋伏兵叫作“政党”,在“公民团”里叫作“捧角”,有些不体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脚”。要之,埋伏者即听某人之指挥,以待有所动作于团体运动者也。

  大家坐下,彼此交头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说。谁也想不起怎样开会。倒是孙守备有些忍不住,立起来说道:“诸位!该怎么办,办哪!别白瞪着眼费光阴!”

  南飞生部下听了孙守备说的不好听,登时就有要说闲话的。南飞生递了一个眼神,于是要说话的又整个的把话咽回去。南飞生却立起来说:

  “我们应当推举临时主席,讨论章程!”

  “南先生说的是,据我看,我们应当,应当举孙老守备作临时主席。”老张说。

  “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聋,这些文明事也不如学务大人懂的多,还是南先生多辛苦辛苦!”

  孙八说完,南飞生部下全拍着手喊:“赞成!”“赞成!”其余的人们还没说完家事,国事,天下事,听见鼓掌才问:“现在作什么?”他们还没打听明白,只见南飞生早已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么,无才,无德,何堪,当此,重任。”

  台下一阵鼓掌,孙老守备养着长长的指甲,不便鼓掌,立起来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好!”

  “一个临时主席有什么重任?废话!”台下右角一个少年大声的说。

  南飞生并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时七八个立起来,摇着头,瞪着眼,把手插在腰间。问:

  “谁说的?这是侮辱主席!谁说的,快快走出去,不然没他的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们;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打我当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我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象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爷?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起来说:

  “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举的人们,全向着大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听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纷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检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孙八把叔父送上车去,才要进庙,老张出来向孙八递了一个眼色。孙八把耳朵递给老张。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点,”老张歪着头细声细气的说:“会场上有些闹脾气。你好歹和他们进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压压他们的火气,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饭,吃完赶回来给你们预备下茶水,快快的有后半天的工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来了。”

  “要请客,少不了你。”孙八说。

  “不客气,吃你日子还多着,不在乎今天。”老张笑了一笑。

  “别瞎闹,一同走,多辛苦!”孙八把老张拉进庙来,南飞生等正在天棚下脱去大衫凉快。老张向他们一点头说:

  “诸位!赏孙八爷个脸,到九和居随便吃点东西。好在不远,吃完了回来好商议一切。”

  “还是先商议。”龙树古说。

  “既是八爷厚意,不可不凑个热闹。”南飞生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捻着小黄胡子说。

  “张先生你叫兵们去雇几辆洋车。”孙八对老张说。

  “我有我的包车。”龙树古说,说完绕着圆圈看了看大众。

  洋车雇好,大家轧着四方步,宁叫肚子受屈,不露忙着吃饭的态度,往庙外走。众人上了车,老张还立在门外,用手向庙里指着,对一个巡击兵说话。路旁的人那个不信老张是自治会的大总办。

  车夫们一舒腰,已到德胜门。进了城,道路略为平坦,几个车夫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贪图多得一两个铜元。路旁没有买卖的车夫们喊着:“开呀!开!开过去了!”于是这几个人形而兽面的,更觉得非卖命不足以争些光荣。

  孙八是想先到饭馆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样子。老张是求路旁人赏识他的威风,只嫌车夫跑的慢。南飞生是坐惯快车,毫不为奇。龙树古是要显包车,自然不会拦阻车夫。李山东是饿的要命,只恨车夫不长八条腿。有车夫的争光好胜,有坐车的骄慢与自私,于是烈日之下,几个车夫象电气催着似的飞腾。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的从净业湖(注:净业湖,即今积水潭。)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鹭,静静的立在绿荷丛中,幽美而残忍的,等候着劫夺来往的小鱼。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清摄政王的府邸,依旧存着天潢贵胄的尊严气象。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杨,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浪,香柔柔的震荡着诗意。

  就是瞎子,还可以用嗅觉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脚瞻览一回。甚至于老张的审美观念也浮泛在脑际,唤之欲出了。不过哲学家的美感与常人不同一些:

  “设若那白鹭是银铸的,半夜偷偷捉住一只,要值多少钱?那青青的荷叶,要都是铸着袁世凯脑袋的大钱,有多么中用。不过,荷叶大的钱,拿着不大方便,好在有钱还怕没法安置吗?……”

  大家都观赏着风景,谁还注意拉着活人飞跑的活人怎样把车曳上那又长又斜的石桥。那些车夫也惯了,一切筋肉运动好象和猫狗牛马一样的凭着本能而动作。弯着腰把头差不多低到膝上,努着眼珠向左右分着看,如此往斜里一口气把车提到桥顶。登时一挺腰板,换一口气,片刻不停的把两肘压住车把,身子向后微仰,脚跟紧擦着桥上的粗石往下溜。

  忽然一声“咯喳”,几声“哎哟”,只见龙军官一点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个大人把他提起,稳稳当当的扔在桥下的土路上。老张的车紧随着龙树古的,见前面的车倒下,车夫紧往横里一闪。而老张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离了车箱,左右摇了几摇,于是连车带人顺着桥的倾斜随着一股干尘土滚下去。老张的头顶着车夫的屁股,车夫的头正撞在龙军官的背上。于是龙军官由坐像改为卧佛。后面的三辆车,车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后倒,算是没有溜下去。

  龙树古把一件官纱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气不由一处起,爬起来奔过车夫来。可怜他的车夫——赵四——手里握着半截车把,直挺挺的横卧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着人血。龙军官也吓呆了。老张只把手掌的皮搓去一块,本想卧在地上等别人过来搀,无奈烈日晒热的粗石,和火炉一样热,他无法只好自己爬起来,嘴里无所不至的骂车夫。车夫只顾四围看他的车有无损伤,无心领略老张含有诗意的诟骂。

  其余的车夫,都把车放在桥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点头半笑的说:

  “叫他跑,我管保烙饼卷大葱算没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时很自然的围了一个圆圈。那就立在桥上的巡警,直等人们围好,才提着铁片刀的刀靶,撇着钉着铁掌的皮鞋,一扭一扭的过来。先问了一声:“坐车的受伤没有?”

  “污了衣服还不顺心,还受伤?”龙军官气昂昂的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车,就没挨过这样的苦子。今天咱‘有钱买花,没钱买盆,栽在这块’啦!你们巡警是管什么的?”老张发着虎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观众说。

  “这个车夫怎办?”巡警问。

  “我叫龙树古,救世军的军官,这是我的名片,你打电话给救世军施医院,自然有人来抬他。”

  “但是……”

  “不用‘但是’,龙树古有个名姓,除了你这个新当差的,谁不晓得咱。叫你怎办就怎办!”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从民意的。只要你穿着大衫,拿出印着官衔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们,丝毫不用顾忌警律上怎怎么么。假如你有势力,你可以打电话告诉警察厅什么时候你在街心拉屎,一点不错,准有巡警替你净街。龙树古明白这个,把名片递给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照办一切。龙军官们又雇上车,比从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

中华民族是古劲而勇敢的。何以见得?于饭馆证之:

  一进饭馆,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乱溅。肥如判官,恶似煞神的厨役,持着直径尺二,柄长三尺的大铁杓,酱醋油盐,鸡鱼鸭肉,与唾星烟灰蝇屎猪毛,一视同仁的下手。煎炒的时候,摇着油锅,三尺高的火焰往锅上扑来,耍个珍珠倒卷帘。杓儿盛着肉片,用腕一衬,长长的舌头从空中把肉片接住,尝尝滋味的浓淡。尝试之后,把肉片又吐到锅里,向着炒锅猛虎扑食般的打两个喷嚏。火候既足,杓儿和铁锅撞的山响,二里之外叫馋鬼听着垂涎一丈。这是入饭馆的第一关。走进几步几个年高站堂的,一个一句:“老爷来啦!老爷来啦!”然后年青的挑着尖嗓几声“看座呀”!接着一阵拍拍的扌覃鞋灰,邦邦的开汽水,嗖嗖的飞手巾把,嗡嗡的赶苍蝇,(饭馆的苍蝇是冬夏常青的。)咕噜咕噜的扩充范围的漱口。这是第二关。主客坐齐,不点菜饭,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无论好坏,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只管嗓子受用,不管别人耳鼓受伤。这是第三关。二簧唱罢,点酒要菜,价码小的吃着有益也不点,价钱大的,吃了泄肚也非要不可。酒要外买老字号的原封,茶要泡好镇在冰箱里。冬天要吃鲜瓜绿豆,夏天讲要隔岁的炸粘糕。酒菜上来,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声如狮吼,入口三■(上“不”,下“皿”),气贯长虹。请客的酒菜屡进,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上“不”,下“皿”)干,烂醉如泥。这是第四关。押阵的烧鸭或闷鸡上来,饭碗举起不知往那里送,羹匙倒拿,斜着往眉毛上插。然后一阵恶心,几阵呕吐。吃的时候并没尝出什么滋味,吐的时候却节节品着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车,风儿一吹,渐渐清醒,又复哼哼着:“先帝爷,黄骠马,”以备晚上再会。此是第五关。有此五关而居然斩关落锁,驰骋如入无人之地,此之谓“食而有勇”!

  “美满的交际立于健全的胃口之上。”当然是不易的格言!

  孙八等到了九和居,饭馆的五关当然要依次战过。龙树古因宗教的关系不肯吃酒。经老张再三陈说:“啤酒是由外国来的,耶稣教也是外国来的,喝一点当然也没有冲突。”加以孙八口口声声非给龙军官压惊不可,于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开始和大众很亲热的谈话。谈到车夫赵四,龙军官坚决的断定是:“赵四早晨忘了祈祷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的比今天快的多,为何不出危险呢?”

  “我们还是回到德胜门,还是……现在已经快三点钟。”孙八问。

  “我看没回去的必要,”老张十二分恳切的说:“早饭吃了你,晚饭也饶不了你,一客不烦二主,城外去溜达溜达,改日再议章程。兄弟们那是容易聚在一处的。”

  “章程并不难拟,有的是别处自治会的,借一份来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孙八说。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还能叫章程捆住吗!”龙树古显着很有办事经验的这样说。

  “那么,南先生你多辛苦!”孙八向南飞生作了一个揖。

  “不算什么,八爷,我们上那里去?”南飞生问。

  李山东吃的过多,已昏昏的睡去。忽然依稀的听见有人说出城,由桌上把头搬起来,掰开眼睛,说:“出城去听戏!小香水的‘三上吊’!不用说听,说着就过瘾!走!小香水!‘三上吊’!……”

  老张向来不自己花钱听戏,对于戏剧的知识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是那一种香水,“三上吊”又是那么一件怪事。嘴里不便问,心里说:“倒要看看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债被逼而上吊!欠债不还而上吊,天生来的不是东西!……”他立起来拍着孙八的肩,“李掌柜最会评戏,他说的准保没错!八爷你的请,等你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和老李送你一台大戏!”

  “真的八爷要纳小星?几时娶?”南飞生眉飞色舞的吹着小黄干胡子问。

  “辛苦!南先生。听老张的!我何尝要娶妾?”

  “娶妾是个人的事,听戏是大家的,八爷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东半醒半睡的说。

  “对!李掌柜,你请我,咱们走!”老张跟着就穿大衫。

  “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请!”

  龙军官一定不肯去,告辞走了。孙八会了饭账,同着老张等一齐出城去娱乐。“喂!李应!今天怎样?”

  “今天还能有什么好处。钱是眼看就花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决定去当巡警了!”

  “什么?当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愿。”

  “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作,我……”

  “回家?夹着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应!城里的人都有第二个名字,我遇见好几个人,见面问我‘台甫’,我们也应当有‘台甫’才对。”

  “找不到事,有一万个名字又管什么?”

  “也许一有‘台甫’登时就有事作。这么着,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当巡警,我不愿意当。你看好不好?”

  “你呀!空说笑话,不办正事,我没工夫和你瞎说,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许比在一处多得些消息。”

  “不!我一个人害怕!”王德撅着嘴说。

  “晴天白日可怕什么?”

  “喝!那马路上荷枪的大兵,坐摩托车的洋人,白脸的,黑脸的……。那庙会上的大姑娘,父亲说过,她们都是老虎。”

  “你不会躲着他们走?”

  “大兵和洋人我能躲,可是她们我又害怕又爱看。”

  李应和王德自从进城,就住在李应的姑母家里。饭食是他们自备,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来睡觉,两个人住着李应的姑母的一间小北房。饭容易吃,钱容易花,事情却不容易找。李应急的瘦了许多,把眉头和心孔,皱在一处。王德却依然抱着乐观。

  “李文警!”

  “我叫李应!”

  “好,李应,你往那里去?”

  “不一定!”

  “我呢?”王德把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

  “随便!”

  “不能随便,你要往东,我也往东,不是还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东,我就往西。”王德从袋中掏出一枚铜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上,预备向空中弹。“要头要尾?头是往东,尾是往西。”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里没有愁事!”李应微微露着惨笑。

  “说!要头要尾?”

  “头!”

  砰的一声,王德把钱弹起。他瞪着眼蹲在地上看着钱往地上落。

  “头!你往东!再见,李应!祝你成功!”王德把钱捡起笑着往西走。

  李应的姑母住在护国寺街上,王德出了护国寺西口,又犹豫了:往南呢,还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楼,除了路旁拿大刀杀活羊的,没有什么鲜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门。那里是穷人的住处,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许看见些新事。”

  他往北走了不远,看见街东的一条胡同,墙上蓝牌白色写着“百花深处”。

  “北京是好,看这胡同名多么雅!”他对自己说:“不用说,这是隐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这么雅致的名字。”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知不觉的把腿挪进巷口来。

  那条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冲倒的一堵短墙,由外面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切。院里三间矮屋,房檐下垂着晒红的羊角椒。阶上堆着不少长着粉色苔的玉米棒子。东墙上懒懒的爬着几蔓牵牛花,冷落的开着几朵浅蓝的花。院中一个妇人,蓬着头发蹲在东墙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儿曲,奶着一个瘦小孩,瘦的象一个包着些骨头的小黄皮包。

  王德心里想:这一定是隐士的夫人;隐士夫人听说是不爱梳头洗脸的。他立在南墙下希望隐士出来,见识见识隐士的真面目。

  等来等去,不见隐士出来。院内一阵阵孩子的啼声。“隐士的少爷哭了!”继而妇人诟骂那个小孩子,“隐士夫人骂人了!”等了半天王德转了念头:“隐士也许死了,这是他的孤儿寡妻,那就太可怜了!……人们都要死的,不过隐士许死的更快,因为他未到死期,先把心情死了!……人是奇怪东西,生来还死。死了还用小木匣抬着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里望了望,那个妇人已经进到屋里去,那个小孩睡在一块小木板上。他于是怅然走出百花深处来。

  “《公理报》,《民事报》……看看这儿子杀父亲的新闻。”从南来了一个卖报的。

  “卖报的!”王德迎面把卖报的拦住。“有隐士的新闻和招人作事的广告没有?”

  “你买不买?卖报的不看报!”

  王德买了一张,夹在腋下,他想:“卖报的不看报,卖报可有什么好处?奇怪!想不出道理,城里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铺户外面,打开报纸先念小说,后看新闻。忽然在报纸的背面夹缝上看到:

  “现需书记一人,文理通顺,字体清楚。月薪面议。财政部街张宅。”

  当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时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个。

  他立起来便向东城走。走得满头是汗,到了财政部街,一所红楼,门口绿色的铁栅栏悬着一面铜牌,刻着“张宅”。王德上了台阶,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里探视。门房里坐着一个老人,善眉善眼象世传当仆人的样子。卧着一个少年,脸洗得雪白,头油的漆黑。王德轻轻推开门,道了一声“辛苦”。

  “又一个!广告比苍蝇纸还灵,一天黏多少!”那个少年的说:“你是看报来的罢?没希望,趁早回家!”

  “我没见着你们主人,怎见得没希望?”王德一点不谦虚的说。

  “我们上司还没起来,就是起来也不能先见你;就是见你,凭你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许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为你这一头黑油漆就恢复凌迟。”王德从与老张决裂后,学的颇强硬。

  “你怎么不说人话?”

  “你才不说人话!”

  “先生!”那个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给你回一声去。我们老爷真的还没起来,我同你去见我们的大少爷。来!”

  王德随着那个年老的走入院里。穿廊过户走到楼背后的三间小屋。老仆叫王德等一等,他进去回禀一声。

  “进去!”老仆向王德点手。

  王德进去,看屋里并没什么陈设,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墙一张洋式卧椅,斜躺着一个少年。拿着一张《消闲录》正看得入神。那个少年戴着金丝眼镜,嘴里上下金牙衔着半尺来长小山药般粗中间镶着金箍的“吕宋烟”。(不是那么粗,王德也无从看见那个人的金牙。)手上戴着十三四个金戒指,脚下一双镶金边的软底鞋。胸前横着比老葱还粗的一条金表链,对襟小褂上一串蒜头大的金钮,一共约有一斤十二两重。

  “你来就事?”那个少年人把报纸翻了翻,并没看王德。

  “是!”

  “今年多大?”

  “十九岁!”

  “好!明天上工罢!”

  “请问我的报酬和工作?”

  “早八点来,晚八点走,事情多,打夜工。扫书房,钞文件,姨太太出门伺候着站汽车。”

  “府上是找书记?”

  “广义的书记!”

  “薪金?”

  “一月四块钱,伺候打牌分些零钱。”

  那个少年始终没看王德,王德一语未发的走出去。

  王德走出大门,回头望了望那座红楼。

  “这样的楼房就会养着这样镶金的畜生!”

  王德太粗卤!
王德从财政部街一气跑回李应的姑母家。李应的姑父开着一个小铺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进到院内垂头丧气的往自己和李应同住的那间小屋走。

  “王德!回来得早,事情怎样?”李应的姐姐隔着窗户问。

  “姑母没在家?”

  “没有,进来告诉我你的事情。进来,看院中多么热!”

  王德才觉出满脸是汗,一面擦着,一面走进上房去。

  “静姐!叔父有信没有?”王德好象把一肚子气消散了,又替别人关心起来。

  “你坐下,叔父有信,问李应的事。信尾提着老张无意许张师母的自由。”

  王德,李应和李静——李应的姐姐——是一同长起来的,无日不见面,当他们幼年的时候。李静自从她叔父事业不顺,进城住在她姑母家里。白天到学堂念书,晚间帮着姑母作些家事,现在她已经毕业,不复升学。

  她比李应大两岁,可是从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明润,显出沉静清秀,她小的时候爱王德比爱李应还深,她爱王德的淘气,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个酒窝,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的爱她,从环境上说,全村里再没有一个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没有一个象她那样爱护他的,再没有一个比她念的书多的……

  他们年幼的时候,她说笑话给他听,他转转眼珠又把她的笑话改编一回,说给她听,有时编的驴唇不对马嘴。他们一天不见不见也见几次;他们一天真见不着,他们在梦里见几次。他们见不着的时候,象把心挖出来抛在沙漠里,烈风吹着,飞砂打着,热日炙着;他们的心碎了,焦了,化为飞灰了!他们见着,安慰了,快活了,他们的心用爱情缝在一处了!

  他们还似幼年相处的那样亲热,然而他们不自觉的在心的深处多了一些东西,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时候彼此见不着,他们哭;哭真安慰了他们。现在他们见不着,他们呆呆的坐着,闷闷的想着,他们愿杀了自己,也不甘隔离着。他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象一个黄蝴蝶追着一个白蝴蝶一样的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亲爱是和年岁继续增加的。他们在孤寂的时候,渺渺茫茫的有一点星光,有一点活力,彼此掩映着,激荡着。他们的幽深的心香,纵隔着三千世界,好象终久可以联成一线,浮泛在情天爱海之中的。他们遇见了,毫不羞愧的谈笑;他们遇不见,毫不羞愧的想着彼此,以至于毫不羞愧的愿意坐在一处,住在一处,死在一处……

  “静姐!张师母的历史你知道?”

  “一点,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你——你与——”

  “王德,你又要说什么笑话?”

  “今天笑话都气跑了,你与老——”

  “老什么,王德?”

  “静姐,你有新小说没有,借给我一本?”

  “你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我告诉你,你要哭呢?”

  “我不哭,得了,王德,告诉我!”

  “老张要,”王德说到这里,听见街门响了一声,姑母手里拿着大包小罐走进来。

  两个人忙着赶出去,接她手中的东西,姑母看了王德一眼没有说什么。王德把东西放在桌上,脸红红的到自己的小屋里去。

  李静的姑母有六十来岁的年纪,身体还很健壮。她的面貌,身材,服装,那一样也不比别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国妇女里,叫你无从分别那是她,那是别人。你可以用普通中国妇人的一切形容她,或者也可以用她代表她们。

  她真爱李应和李静,她对她的兄弟——李应的叔父——真负责任看护李应们。她也真对于李氏祖宗负责任,不但对于一家,就是对于一切社会道德,家庭纲纪,她都有很正气而自尊的负责的表示。她是好妇人,好中国妇人!

  “姑娘!你可不是七八岁的孩子,凡事你自己应当知道谨慎。你明白我的话?”

  “姑母你大概不愿意我和王德说话?王德和我亲兄弟一样,我爱他和爱李应一样。”

  “姑娘!姑娘!我活了快六十岁了,就没看见过女人爱男人不怀着坏心的。姑娘你可真脸大,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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