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事情现在应从马威从李子荣那里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师是个在中国传过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师。对于中国事儿,上自伏羲画卦,下至袁世凯作皇上,(他最喜欢听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国话说不好,简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带着腿的“中国百科全书”。他真爱中国人: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总是祷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国变成英国的属国;他含着热泪告诉上帝:中国人要不叫英国人管起来,这群黄脸黑头发的东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师顺着牛津大街往东走,虽然六十多了,他走得还是飞快。
从太阳一出来直到半夜,牛津大街总是被妇女挤满了的。这条大街上的铺子,除了几个卖烟卷儿的,差不多全是卖妇女用的东西的。她们走到这条街上,无论有什么急事,是不会在一分钟里往前挪两步的。铺子里摆着的花红柳绿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儿……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力,把她们的眼睛,身体,和灵魂一齐吸住。伊牧师的宗教上的尊严到了这条街上至少要减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迈一大步,那支高而碍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伞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儿(他永远不安橡皮底儿)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脚指头上; 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儿准放在妇人提着的小竹筐儿里,……。每次他由这条街走过,至少回家要换一件汗衫,两条手巾。至于“对不起”,“没留神”这路的话,起码总说百八十个的。
好容易挤过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上帝!”脚底下更加了劲,一直往东走。汗珠子好象雪化了似的从雪白的鬓角儿往下流。
伊牧师虽然六十多岁了,腰板还挺得笔直。头发不多,可是全白了。没留胡子,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脸上没有褶儿,简直的象两块茶青色的磁砖。两只大眼睛,歇歇松松的安着一对小黄眼珠儿。眼睛上面挂着两条肉棱儿,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儿上也长过眉毛。眼睛下面搭拉着一对小眼镜,因为鼻子过高的原故,眼镜和眼睛的距离足有二寸来的;所以从眼镜框儿上边看东西,比从眼镜中间看方便多了。嘴唇儿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着一点。传道的时候,两个小黄眼珠儿在眼镜框儿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说话,就叫人发抖。可是平常见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蔼;传教师是非有两副面孔办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过陶灵吞大院,进了戈登胡同。
这一带胡同住着不少中国学生。
在伦敦的中国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等,工人和学生。工人多半是住在东伦敦,最给中国人丢脸的中国城。没钱到东方旅行的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到伦敦的时候,总要到中国城去看一眼,为是找些写小说,日记,新闻的材料。中国城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住着的工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就是因为那里住着中国人,所以他们要瞧一瞧。就是因为中国是个弱国,所以他们随便给那群勤苦耐劳,在异域找饭吃的华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国城要是住着二十个中国人,他们的记载上一定是五千;而且这五千黄脸鬼是个个抽大烟,私运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强奸妇女不问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的。作小说的,写戏剧的,作电影的,描写中国人全根据着这种传说和报告。然后看戏,看电影,念小说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国皇帝,把这种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记在脑子里,于是中国人就变成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
中国城有这样的好名誉,中国学生当然也不会吃香的。稍微大一点的旅馆就不租中国人,更不用说讲体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后面一带的房子,和小旅馆,还可以租给中国人;并不是这一带的人们特别多长着一分善心,是他们吃惯了东方人,不得不把长脸一拉,不得不和这群黄脸的怪物对付一气。鸡贩子养鸡不见得他准爱鸡,英国人把房子租给中国人又何尝是爱中国人呢。
戈登胡同门牌三十五号是温都寡妇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层小楼,一共不过七八间房。门外拦着一排绿栅栏。三层白石的台阶,刷得一钉点儿土也没有。一个小红漆门,门上的钢环子擦得晶光。一进门是一间小客厅。客厅后面是一间小饭厅。从这间小饭厅绕过去,由楼梯下去,还有三间小房子。楼上只有三间屋子,临街一间,后面两间。
伊牧师离着这个小红门还老远,就把帽子摘下来了。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正了正领带,觉得身上一点缺点没有了,才轻轻的上了台阶。在台阶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拿着音乐家在钢琴上试音的那个轻巧劲儿,在门环上敲了两三下。
一串细碎的脚步儿从楼上跑下来,跟着,门儿稍微开开一个缝儿,温都太太的脸露出一半儿来。
“伊牧师!近来好?”她把门开大了一点,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师的手上轻轻的挨了一挨。
伊牧师随着她进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过道儿的衣架上,然后同她进了客厅。
小客厅里收拾得真叫干净爽利,连挂画的小铜钉子都象含着笑。屋子当中铺着一块长方儿的绿毯子,毯子上放着两个不十分大的卧椅。靠着窗户摆着一只小茶几,茶几上一个小三彩中国磁瓶,插着两朵小白玫瑰花。茶几两旁是两把橡木椅子,镶着绿绒的椅垫儿。里手的山墙前面摆着一架小钢琴,琴盖儿上放着两三张照像片儿。琴的前边放着一支小油漆凳儿。凳儿上卧着个白胖白胖的小狮子狗,见伊牧师进来,慌着忙着跳下来,摇头摆尾的在老牧师的腿中间乱蹦。顺着屋门的墙上挂着张油画,两旁配着一对小磁碟子。画儿底下一个小书架子,摆着些本诗集小说什么的。
温都寡妇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小白狗跳在她怀里,歪着头儿逗伊牧师。
伊牧师坐在卧椅上,把眼镜往上推了一推,开始夸奖小白狗。夸奖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说到:
“温都太太,楼上的屋子还闲着吗?”
“可不是吗。”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把烟碟儿递给伊牧师。
“还想租人吗?”他一面装烟一面问。
“有合适的人才敢租。”她拿着尺寸这么回答。
“有两位朋友,急于找房。我确知道他们很可靠。”他从眼镜框儿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确”字说得特别的清楚有劲。他停顿了一会儿,把声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围还画出个要笑的圈儿,“两个中国人——”说到“中国”两个字,他的声音差不多将将儿的能叫她听见:“两个极老实的中国人。”
“中国人?”温都寡妇整着脸说。
“极老实的中国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对不——”
“我担保!有什么错儿朝我说!”他没等温都太太说完,赶紧把话接过来:“我实在没地方给他们找房去,温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们是父子爷儿俩,父亲还是个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师故意不再往下说,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发生什么效力不发。
“可是——”温都太太好象一点没把上帝搁在心上,脸上挂着一千多个不耐烦的样子。
伊牧师又没等她说完就插嘴:
“那怕多要他们一点房租呢!看他们不对路,撵他们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觉得往下要说的话似乎和《圣经》的体裁不大相合,于是吸了一口烟,连烟带话一齐咽下去了。
“伊牧师!”温都太太站起来说:“你知道我的脾气:这条街的人们靠着租外国人发财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这一处,宁可少赚钱,不租外国人!这一点我觉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为什么不到别处给他们找找房呢?”
“谁说没找呢!”伊牧师露着很为难的样子说:“陶灵吞大院,高威胡同,都挨着门问到了,房子全不合适。我就是看你的楼上三间小屋子正好,正够他们住的:两间作他们的卧房,一间作书房,多么好!”
“可是,牧师!”她从兜儿里掏出小手绢擦了擦嘴,其实满没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两个中国人在我的房子里煮老鼠吃吗?”
“中国人不——”他正想说:“中国人不吃老鼠,”继而一想,这么一说是分明给她个小钉子碰,房子还能租到手吗?于是连忙改嘴:“我自然嘱咐他们别吃老鼠!温都太太,我也不耽误你的工夫了;这么说吧:租给他们一个礼拜,看他们不好,叫他们搬家。房租呢,你说多少是多少。旅馆他们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两个中国人跟他们打交道。咱们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们总得受点屈,成全成全他们爷儿两个!”
温都太太用手搓着小狗脖子下的长毛,半天没言语。心里一个劲儿颠算:到底是多租几个钱好呢,还是一定不伺候杀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国人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又怕把伊牧师僵在那里,只好顺口支应着:
“他们也不抽鸦片?”
“不!不!”伊牧师连三并四的说。
她跟着又问了无数的问题,把她从小说,电影,戏剧,和传教士造的谣言里所得来的中国事儿,兜着底儿问了个水落石出。问完了,心里又后悔了:这么问,岂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经有意把房租给他们吗?
“谢谢你!温都太太!”伊牧师笑着说:“就这么办了!四镑十五个先令一个礼拜,管早晚饭!”
“不准他们用我的澡盆!”
“对!我告诉他们,出去洗澡。”
伊牧师说完,连小狗儿也没顾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个清静地方才低声的说:
“他妈的!为两个破中国人……”
2
马家父子从上海坐上轮船,一直忽忽悠悠的来到伦敦。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扎挣着爬起来一回;刚一出舱门,船往外手里一歪,摔了个毛儿跟头;一声没出,又扶着舱门回去了。第二次起来的时候,船已经纹丝不动的在伦敦码头靠了岸。小马先生比他父亲强多了,只是船过台湾的时候,头有点发晕;过了香港就一点事没有了。
小马先生的模样儿,我们已经看见过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并不那么瘦,眉头子也不皱得那么紧。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鲜有趣;在船栏杆上一靠,卷着水花的海风把脸吹得通红,他心里差不多和海水一样开畅。
老马先生的年纪至多也不过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带出颓唐的样子,好象人活到五十就应该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迈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儿子还矮着一点,脸上可比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圆圆的脸,上嘴唇上留着小月牙儿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来才有几根惨白的。眼睛和马威的一样,又大,又亮,又好看;永远戴着玳瑁边的大眼镜。他既不近视,又不远视,戴着大眼镜只是为叫人看着年高有威。
马则仁(这是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时候在美以美会的英文学校念过书。英文单字儿记得真不少,文法的定义也背得飞熟,可是考试的时候永远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时候拿着《英华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学拉到清静地方去:“来!咱们搞搞!你问咱五十个单字,咱问你五十个,倒得领教领教您这得一百分的怎么个高明法儿!”于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干瞪眼。他把字典在夹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唧着“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耻,算是一扫儿光,雪得干干净净。
他是广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远告诉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价值增高,广东国民政府的势力扩大的时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广州人”三个字。
在教会学校毕业后,便慌手忙脚的抓了个妻子。仗着点祖产,又有哥哥的帮助,小两口儿一心一气的把份小日子过得挺火炽。他考过几回学部的录事,白折子写不好,作录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劲。有人给他往学堂里荐举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儿当小教员呢。闲着没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来晚了,小夫妇也有时候拌一通儿嘴,好在是在夜里,谁也不知道。还有时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宝,可是永远笑着应许哥哥寄来钱就再给她买个新的。她半恼半笑的说他一顿,他反倒高了兴,把押输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结婚后三年多,马威才降生了。马则仁在事前就给哥哥写信要钱,以备大办满月。哥哥的钱真来了,于是亲戚朋友全在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个“泰山不下土”;连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猪脚鱼骨头。
现在小夫妇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为已经由“夫妇”变成“父母”。他们对于作父母的责任虽然没十分细想,可是作父母的威严和身分总得拿出来。于是马则仁老爷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两三个月的工夫居然养成一部小黑胡子。马夫人呢,把脸上的胭脂擦浅了半分,为是陪衬着他的小黑胡子。
最痛心的:马威八岁的时候,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着了凉,一命呜呼的死了。马则仁伤心极了:扔下个八岁的孩子没人管,还算小事。结婚一场,并没给夫人弄个皇封官诰,这有多么对不起死去的灵魂!由不得大眼泪珠儿一串跟着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象卖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丧事一切又是哥哥给的钱,不管谁的钱吧,反正不能不给死鬼个体面发送。接三,放焰口,出殡,办得比马威的满月又热闹多了。
一来二去的,马先生的悲哀减少了。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给他再说个家室。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可是选择个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续弦不象初婚那么容易对付,现在他对于妇人总算有了经验:好看的得养活着,不好看的也得养活着,一样的养活着,为什么不来个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妇人呢。这个续弦问题倒真不容易解决了:有一回差点儿就成功了,不知是谁多嘴爱说话,说马则仁先生好吃懒作没出息,于是女的那头儿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女的鼻子上有三个星点儿,好象骨牌里的“长三”;又散了,娶媳妇那能要鼻子上有“长三”的呢!
还有一层: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虽然一回官儿还没作过,可是作官的那点虔诚劲儿是永远不会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机会,没有轻易放过去的;续弦也是个得官儿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随便的拍拍脑袋算一个。假如娶个官儿老爷的女儿,靠着老丈人的力量,还不来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没成了事实。
“假如我能娶个总长的女儿,至小咱还不弄个主事,”他常对人们说。
“假如总长有个女儿,能嫁你不能?”人们这样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没希望。
马威在家里把三本小书和《四书》念完之后,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个教会学堂里去,因为那里可以住宿,省去许多麻烦。没事的时候,老马先生常到教会去看儿子;一来二去的,被伊牧师说活了心,居然领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没事作,闲着上教会去逛逛,又透着虔诚,又不用花钱。领洗之后,一共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打牌,喝酒;而且给儿子买了一本红皮的英文《圣经》。
在欧战停了的那年,马则仁的哥哥上了英国,作贩卖古玩的生意。隔个三五个月总给兄弟寄点钱来,有时候也托他在北京给搜寻点货物。马则仁是天生来看不起买卖人的,好歹的给哥哥买几个古瓶小茶碗什么的。每次到琉璃厂去买这些东西,总绕到前门桥头都一处去喝几碗黄酒,吃一顿炸三角儿。
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国了,留下遗嘱教兄弟上伦敦来继续着作买卖。
这时候伊牧师已经回了英国二三年,马老先生拿着《英华字典》给他写了封长信,问他到底应该上英国去不去。伊牧师自然乐意有中国教友到英国来,好叫英国人看看:传教的人们在中国不是光吃饭拿钱不作事。他回了马先生一封信,叫他们父子千万上英国来。于是马先生带着儿子到上海,买了两张二等船票,两身洋服,几筒茶叶,和些个零七八碎的东西。轮船出了江口,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在船舱里一躺,身上纹丝不敢动,还觉得五脏一齐往上翻。
3
英国海关上的小官儿们,模样长像虽然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点派头儿,叫长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眼睛总是一只看着人,那一只看着些早已撕破的旧章程本子。铅笔,永远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皱皱着几个褶儿,为是叫脸上没一处不显着忙的“了不得”的样子。他们对本国人是极和气的,一边查护照,一边打哈哈说俏皮话;遇见女子,他们的话是特别的多。对外国人的态度,就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国主义十足的露出来;有时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许你登岸。护照都验完,他们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着手告诉你:“天气很冷。”然后还夸奖你的英国话说得不错……。
马家父子的护照验完了。老马先生有他哥哥的几件公文在手,小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学证书,于是平平安安过去,一点麻烦没有。验完护照,跟着去验身体。两位马先生都没有脏病,也没有五痨七伤,于是又平安的过了一关。而且大夫笑着告诉他们:在英国多吃点牛肉,身体还要更好;这次欧战,英国能把德国打败,就是英国兵天天吃牛肉的缘故。身体检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开,叫人家查验东西。幸而他们既没带着鸦片,又没带着军火,只有马先生的几件绸子衣裳,和几筒茶叶,上了十儿镑钱的税。马老先生既不知为什么把这些宝贝带来,又不知为什么要上税;把小胡子一撅,糊里糊涂的交了钱完事。种种手续办完,马老先生差点没晕过去;心里说,早知道这么麻烦,要命也不上外国来!
下了船就上火车,马老先生在车犄角儿一靠,什么没说,两眼一闭,又睡了。马威顺着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没有一处是平的,高的土岗儿是绿的,洼下去的地方也是绿的。火车跑得飞快,看不清别的东西,只有这个高低不平的绿地随着眼睛走,看那儿,那儿是绿的。火车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绿地渐渐变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绿浪,远远的有些牛羊,好象在春浪上飘着的各色花儿。
绿地越来越少了,楼房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走得慢多了,车道两旁都是大街了。汽笛响了两声,车进了利务普街车站。
马老先生还小菩萨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说梦话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喽,这边!”脚夫推着小车向客人招呼。“嘿喽,那边!”丈夫摇着帽子叫媳妇。那边的车开了,车上和站台上的人们彼此点手的点手,摇手巾的摇手巾,一溜黑烟,车不见了。卖报的,卖花的,卖烟卷儿的,都一声不言语推着小车各处出溜,英国人作买卖和送殡是拿着一样的态度的。
马威把父亲推醒。马老先生打了个哈哧,刚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劲一开门,皮包的角儿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说了声“对不起,”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过来了。 马威七手八脚的把箱子什么的搬下去,正要往车外走,伊牧师跳 上来了。他没顾得和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 外走。
“你们来得真快!海上没受罪?”伊牧师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问马氏父子。
马老先生提着个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车,派头满象前清“道台”下大轿似的。
“伊牧师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对伊牧师说:“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师没等马先生问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来了:“马威!把箱子搬到这边来!除了那只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过来!”
马威努着力随着伊牧师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马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拿,慢慢的扭过来。
伊牧师在柜台上把寄放东西的单子写好,问明白了价钱,然后向马老先生说:“给钱,今天晚上,箱子什么的就全给你们送了去。这省事不省事?”
马老先生给了钱,有点不放心:“箱子丢不了哇?”
“没错!”伊牧师用小黄眼珠绕着弯儿看了老马一眼,跟着向马威说:“你们饿不饿?”
“不——”马老先生赶紧把话接过来,一来是:刚到英国就嚷嚷饿,未免太不合体统。二来是:叫伊牧师花钱请客,于心也不安。
伊牧师没等他把“饿”字说出来,就说:“你们来吧!随便吃一点东西。不饿?我不信!”
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气,低声的和马威用中国话说:“他要请客,别驳他的面子。”
他们父子随着伊牧师从人群里挤出站台来。马威把腰板挺 得象棺材板一样的直,脖子梗梗着,口堂口堂的往前走。马老先生两手撇着,大氅后襟往起撅着一点,慢条厮礼的摇晃着。站台外边的大玻璃棚底下有两三家小酒馆,伊牧师领着他们进了一家。他挑了一张小桌,三个人围着坐下,然后问他们吃什么。马老先生依然说是不饿,可是肚子里直叫唤。马威没有他父亲那样客气,可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要什么好。
伊牧师看出来了:问是没用;于是出了主意:“这么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两块火腿面包。”说完了,他便走到柜上去要。马威跟着站起来,帮着把酒和面包端过来。老马连一动也没动,心里说:“花钱吃东西,还得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师把酒杯端起来,对他们说:“只是遇着朋友,爱来一杯半碗的喝着玩儿。”他在中国喝酒的时候,总是偷偷的不叫教友们看见,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儿喝,不得不这么说明一下。一气下去了半杯,对马威开始夸奖酒馆的干净,然后夸奖英国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国呀!马威,看见没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细细的磨着,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马威,晕船没有?”
“倒不觉得怎么的,”马威说:“父亲可是始终没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马先生!你还说不饿!马威,再去给你父亲要杯啤酒,啊,也再给我来一杯,爱喝着玩儿。马先生,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房,回来我带你们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马威又给他们的酒端来,伊牧师一气灌下去,还一个劲儿说:“喝着玩儿。”
三个人都吃完了,伊牧师叫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后对马老先生说:“一个人一个先令。不对,咱们俩还多喝着一杯酒,马威是一个先令,你是一个零六,还有零钱?”
老马先生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里说:几个先令的事,你作牧师的还不花,你算那道牧师呢!他故意的透着俏皮,反张罗着会伊牧师的账。
“不!不!到英国按着英国法子办,自己吃自己,不让!”伊牧师说。
三个人出了酒馆,伊牧师掏出六个铜子来,递着马威:“去,买三张票,两个铜子一张。说:大英博物馆,三张,会不会?”
马威只接过两个铜子,自己掏出四个来,往伊牧师指着的那个小窗户洞儿去买票。把票买来,伊牧师乐了:“好孩子!明白怎么买票了吧?”说着,在衣襟的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小地图来:“马威,给你这个。看,咱们现在是在利务普街。看见这条红线没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这是伦敦中央地道火车。记着,别忘了!”
伊牧师领着二马下了地道。
4
温都先生死了十几多年了。他只给温都夫人留下一处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温都寡妇想起丈夫的时候,总把二寸见方的小手绢哭湿了两三块。除了他没死在战场上,和没给她留下几百万的财产,她对于死去的丈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这些问题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带脚儿想起来的。他设若死在战场上,除了得个为国捐躯的英名,至少她还不得份儿恤金。恤金纵然赶不上几百万财产,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买几顶新帽子,几双长筒的丝袜子;礼拜天不喜欢上教堂的时候,还可以喝瓶啤酒什么的。
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欧洲就打开了大仗。她一来是为爱国,二来为挣钱,到一个汽油公司里去打字。那时候正当各处缺人,每个礼拜她能挣到三镑来钱。在打字的时候,忽然想起男人来,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错过了这个尽忠报国的机会,她的泪珠儿随着打字机键子的一起一落,吧哒吧哒的往下落。设若他还活着,至不济还不去打死百八十来个德国兵!万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岂不升了元帅,她还不稳稳当当的作元帅太太!她越这么想,越恨德国人,好象德国故意在她丈夫死后才开仗,成心不叫温都先生得个“战士”的英名。杀德国人!鸡犬不留!这么一想,手下的打字机响得分外有劲;打完了一看,竟会把纸戳破了好几个小窟窿——只好从新再打!
温都姑娘的年纪比她母亲小着一半。出了学校,就入了六个月的传习所,学习怎么卖帽子,怎么在玻璃窗里摆帽子,怎么替姑娘太太往头上试帽子。……出了传习所,就在伦敦城里帽铺找了个事,一个礼拜挣十六个先令。
温都寡妇在大战的时候剩了几个钱,战后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时候去帮十天半个月的忙,所以她总是在家里的时候多,出门的时候少。温都姑娘念书的时候,母女老是和和气气的,母亲说什么,女儿听什么。到了温都姑娘上帽铺作事以后,母女的感情可不象先前那么好了;时常的母女一顶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黄头发的小东西子!”温都太太含着泪对小狗儿说。说完,还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个嘴儿,小狗儿有时候也傻瓜似的陪着吊一对眼泪。
吃饭时间的问题,就是她们俩拌嘴的一个大原因。母亲是凡事有条有款,有一定的时候。女儿是初到外边作事,小皮包里老有自己挣的几个先令,回家的时候在卖糖的那里看几分钟,裁缝铺外边看几分钟,珠宝店外又看几分钟。一边看一边想:等着,慢慢的长薪水,买那包红盒子的皮糖,买那件绿绸子绣边儿的大衫。越看越爱看,越爱看越不爱走,把回家那回事简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来晚了,吃完晚饭,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鸟儿似的又飞出去了。她母亲准知道女儿是和男朋友出去玩,这本来不算怎么新奇;她所不高兴的是:姑娘夜间回来,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经过,没结没完的告诉母亲。跟着,还谈好些个结婚问题,离婚问题,谈得有来有去,一点拘束没有。有一回伊牧师来看她们,温都姑娘把情人给她的信,挑了几篇长的,念给老牧师听;牧师本是来劝温都姑娘礼拜天去上教堂,一听姑娘念的信,没等劝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温都太太年青的时候,一样的享过这种爱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儿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两脚踹倒野象,可是一见女人便千般的柔媚,万般的奉承。女的呢,总是腰儿很细,手儿很小,动不动就晕过去,晕的时候还永远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这样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没人的地方说些知心话,小树林里偷偷的要个嘴儿。如今温都姑娘的爱的理想和经验,与这种小说式的一点也不同了:一张嘴便是结婚后怎么和情人坐汽车一点钟跑八十英里;怎么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厅离婚;怎么喜欢嫁个意大利的厨子,好到意国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长着胡子没有;要不然就是嫁个俄国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专为看俄国妇人的裙子是将盖住磕膝盖儿,还是简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温都寡妇自从丈夫死后,有时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难处是经济问题,没有准进项的男人简直不敢拉拢。可是这点难处,她向来没跟别人提过。爱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经济问题,也不能不设法包上一层爱的蜜皮儿。
“去!去!嫁那个俄国鬼去!”温都太太急了,就这样对她女儿说。
“那是!在莫斯科买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给我买一打皮袄,一天换一件,看美不美?啊?妈妈!”温都姑娘撤着娇儿说。
温都太太一声不出,抱着小狗睡觉去了。
温都姑娘不但关于爱情的意见和母亲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样也都不一样。她的美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时样越好。据她看:她母亲的衣裳都该至少剪去一尺;母亲的帽子不但帽沿儿大得过火,帽子上的长瓣子花儿更可笑的要命。母亲一张嘴便是讲材料的好坏,女儿一张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样子。说着说着,母女又说僵了。
母亲说:“你要是再买那小鸡蛋壳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个桌儿上吃饭!”
女儿回答:“你要是还穿那件乡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块儿上街!”
母女的长像儿也不一样。温都太太的脸是长长儿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颏儿只剩下尖尖的一个小三角儿。浅黄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盘成两个圆髻儿,在脑瓢上扣着。一双黄眼珠儿,一只小尖鼻子,一张小薄嘴,只有笑的时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点来。身量不高,戴上宽沿帽子的时候更显得矮了。
温都姑娘和她母亲站在一块儿,她要高出一头来。那双大脚和她母亲的又瘦又尖的脚比起来,她们娘儿俩好象不是一家的人。因为要显着脚小,她老买比脚小着一号儿的皮鞋;系上鞋带儿,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母亲走道儿好象小公鸡啄米粒儿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儿走起道儿来是咚咚的山响,连脸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顺着脚往上看,这一对儿长腿!裙子刚压住磕膝盖儿,连袜子带腿一年到头的老是公众陈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儿的时候,总是介乎“跑”与“扭”之间;左手夹着旱伞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着一点摇晃,只用手腕贴着大腿一个一个的从左而右画半圆的小圈。帽子将把脑袋盖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缩着一点。(不然,脖子就显着太长了。)这样,周身上下整象个扣着盖儿的小圆缩脖坛子。
她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两个笑涡儿,不笑的时候也老有两个象水泡儿将散了的小坑儿。黄头发剪得象男人一样。蓝眼珠儿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气,和天真烂漫,都由这两个蓝点儿射发出来。笑涡四围的红润,只有刚下树儿的嫩红苹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而且是永远微微的动着。
温都太太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气,时常的说:“看你的腿!裙子还要怎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