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建
2011年1月15日,樊骏先生去世了。
这位新中国培养的学者,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中国现代文学50多年。退休后被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荣誉学部委员”,享有我国人文社会科学界最高学术荣誉。然而,按照当今流行的“专家”标准,樊骏先生连中等“人才”也算不上。他没有奖项、没有申请科研项目,没有学术专著(只有论文集等),发表的论文也不多。可是,读过樊骏论文的人,几乎都是交口称赞。
1986年春,在全国老舍研讨会上,樊骏先生宣读他手写的论文《认识老舍》,台下鸦雀无声。我和许多与会者都惋惜记不下来,问他何时能看到文字稿。他好像很不安地说:“写得不好,还得改。”等了一年,两年……整整等了十年!这篇论文才正式发表。我们都在赞美这十年磨一剑的杰作。可樊骏还是不满意,直到2001年又做了一次大的修改。这就是樊骏的众多“神话”之一:一篇论文修改了15年!
樊骏“神话”之二:不当导师。我国刚设立学位制度的时候,樊骏先生就可以做博士生导师了,可他不申请,连硕士生导师也坚决不当,直到退休。熟悉樊骏的人都知道,他这不是谦虚,也不是想摆脱做导师之累。他想做事,并不想要名。他义务地辅导别人的许多硕士生和博士生,年复一年。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后学晚辈,都得到了他的悉心指教。二十多年来,我们这些私淑弟子想请他吃顿饭,他一次也没有答应。
樊骏还有一个更神的“神话”。
2000年,一条信息在我的同行中不胫而走:有一位不让透露姓名的人出资100万元设立“王瑶学术奖”。我们都想知道这神秘人物是谁?很多人猜的是已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王瑶教授的女儿。
两年后,樊骏先生的《认识老舍》以最高得票入选首届“王瑶学术奖”候选论文名单。樊骏力辞不受,评委们却坚持要评。
在争执的当口,某知情人说漏了嘴樊骏就是那出资人!在场的人震惊了!有人说:樊骏即使以他的名字捐款也足以让我们感动啊!何况用老师的名字,还不让说!说话人声音中带着哽咽。哪知樊骏后来又捐款100万元给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设立“勤英文学研究奖”,同样不让别人知道捐款人是谁。
樊骏先生的安贫乐道也是大家传颂的话题。他出门不要出租车,直到80岁还是乘公交车。我只见过他的三件衣服:蓝色涤纶中山装,白色衬衣,晚年那件灰色夹克衫。樊骏先生捐出的200万元是包括他继承遗产所得的几乎全部家产。他自己省吃俭用,却倾其所有奖励他人的研究。
无论顺境和逆境,樊骏先生都能做到既“独善其身”,又“兼济天下”。后者是指他的研究成果常常是关乎国家的学问。他从1953年起就参与统筹全国文学研究的宏观战略。1978年以后,他一直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做高屋建瓴式的全局性思考,亲自规划、组织和领导这一事业二十多年。可惜,这位胸有“天下”的学界领袖,却没有一个家,一生没有结婚。除了做学问,他没有多少喜好。我们见他多是在学术会议上。会后的旅游者中从没有看到樊骏的身影。我们常常不理解,他急着回家干什么?那个家永远只有一个人和数不清的书。
大家总在传颂樊骏先生的“神话”,好像他就是一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感动中国人物。他所感动我们的,首先是他人格的高尚和这高尚背后的自我牺牲。在做人上,他对自己要求极严,严到近乎苛求的程度。比如,不知多少人关心他为什么不结婚?他几乎都不回答。据樊骏的弟弟说:他不结婚是怕自己的严苛让别人受不了。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樊骏先生对自己是怎样的严苛:不能当一个好丈夫,就不当;不能当一个好父亲,就不当;不能当一个好导师,就不当……
樊骏先生去世那天,我正在北京。刚开完会我听说樊骏先生病危,急忙赶到北京医院他的病床前。他双目紧闭,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从他那里唯一感受到的信息就是体温极高。他身边的亲友给我讲了日常生活中的樊骏,
尤其听他们说到,前天抢救的时候樊骏先生痛苦得全身颤抖,这时的樊骏先生在我的眼前变得更加真实而平凡,变成和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只是在人格上超越了众生,创造了一个不可企及的神话。
樊骏先生不可企及,却并非遥不可及。他不就是总说真话吗?不就是总以事业和他人为重吗?不就是不占公家的便宜吗?不就是不当导师吗?不就是认真地写好每一篇文章吗?……然而,就是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又有几人能做得到呢?
这就是樊骏先生:常人应该做、都能做、却都没做的事情,他尽可能地都去做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把人应该做的事情视为信念而坚守如一。一件事情,常人觉得应该做,一旦要付出牺牲,便不去做了。樊骏先生则是只要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无论多大的牺牲,他都真的去做;这样的信念,常人信于一时,而樊骏先生却能信于一世。为此,他舍弃了那么多人间的享乐,可他的人格是完满的,他用追求大爱、大义、至真、至善的一生,彰显了人性的光芒和人之为人的尊严!
在樊骏先生遗体告别的那天,我写了一副挽联,献给他的在天之灵:
无妻室无家产无专著无一名入室弟子独善其身默默治学不恋常人之所有
有大爱有恒心有卓识有万千私淑门生胸怀天下苦苦殉道只守众生之所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