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襄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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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年前的8月,文坛巨匠老舍先生来到襄樊,这里的人文、自然景观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重庆后,他饱蘸爱国主义墨汁,用如椽大笔撰写了《老河口》、《襄樊》两首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40年前的8月,老舍先生自投北京太平湖,含冤辞世,在这个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8月,我们追忆老舍先生抗战期间来襄樊的足迹,以表达我们对老舍先生的深情缅怀。
老舍为什么会来襄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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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北篇》书影
老舍是一位杰出的爱国主义人民艺术家,他永远心系广大的人民群众,对日本侵略者嫉恶如仇。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老舍在济南独自挤上南下的最后一列火车,经泰安、徐州、郑州,到达汉口,投身到全国文艺界的抗日大军之中。
当时全国文学艺术界有着众多的团体和派别,具有不同的政治倾向。1938年初,全国所有爱国的文学艺术家们,抛弃了过去的政治信仰和文学派别,云集武汉。为了统一抗战的需要,文艺界经过几次筹备会议之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直到抗战胜利后改名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于1938年3月27日在汉口正式成立,老舍在《入会誓词》里表达了他誓为民族的解放事业献身的炽热感情,他说,假如我死了,“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4月4日举行的理事会上大家一致主张不设理事长或主席,于是,老舍当选为常务理事和总务组组长(后改称总务部主任),从此,老舍主持“文协”的工作长达七年之久,直到抗战胜利。
1938年7月30日,武汉沦陷前夕,老舍随“文协”总部离开武汉,经宜昌到达重庆。1939年5月21日,“文协”理事会决定由老舍、胡风、王平陵、姚蓬子等分别参加慰劳总会南北两路慰问团,慰问国统区和部分解放区的抗日军民。慰问团于6月28日由重庆出发,“此行南起襄樊,北迄五原,东达洛阳,西抵青海,行程一万八千五百里”,行程路线大约是成都、剑门、广元、汉中、宝鸡、西安、潼关、洛阳、叶县、南阳、老河口、襄樊;再返回西安到延安、绥德、榆林、平凉、兰州、西宁、武威(古凉州)、宁夏,后又从西安经成都于12月9日返回重庆。
1939年8月1日,老舍一行到达河南南阳,在《南阳》一诗中,他写道:
……
湖北隆中,声名更大,
英魂若有知,到处为家,
把鞠躬尽瘁的精神播殖到普天下!
……
1993年10月老舍夫人胡青来襄樊时,还专门手书以上诗句,赠给了襄阳师范专科高等学校(现襄樊学院)图书馆。
1939年8月3日,慰问团抵达老河口,并在此逗留一周,大约8月10日到达襄樊,住在樊侯祠或与之毗邻的旅馆。
回重庆后,老舍先生将这次一路慰问所搜集、记录的见闻、资料、数据进行了整理,进行新诗创作,原计划写一万行,但因为健康和忙于创作话剧等原因,最后写成27首,共3000余行,其中就有《襄樊》、《老河口》,这些新诗收集在1942年5月出版的《剑北篇》里。
《剑北篇》之《老河口》
1939年8月3日,老舍所在的慰问团到达老河口,他们在此活动时间达一周之久,这在整个的慰问行程中还是不多见的。老舍为什么会在这个规模不大、人口不多的城市中停留的时间较长呢?其原因:一是当时中原乃至长江中、下游一带,已先后被日军占领或遭日军轰炸,而在襄樊以北,我抗日军民在鄂豫交界的桐柏山一带抗击日本入侵者,襄樊以东,当时的国民军正以随(县)枣(阳)之战大规模地抗击日军,老河口的局面就相对平稳;二是以李宗仁为司令长官的第五战区司令部就设在老河口,这里已成为中原一带抗击日军的大本营和总指挥部,随时可供了解抗日前线的战况;三是当时我国北部和东部的老百姓,包括商人、艺人等等,都纷纷流落、避难来到老河口,一时间这里呈现出战时和暂时的“繁荣”,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小汉口”。
老舍说他的《剑北篇》具有“纪实”和“游记”的特点,的确不假。老河口也被当地和周边的人称为“河口”,它原是光化县的城关镇,老舍在诗中三次用“河口”一词:“河口的公园”、“河口的风景线”、“河口的风光”。老舍在老河口时,深入到了基层,深入到了民间,否则他的作品不可能有那样生动的记叙描述。
且看老舍笔下的当时的那个“小汉口”,尽管城市还有着乡村的痕迹,“城里是田,城外是田”,而城市中心的道路却密如蛛网,号称有72条街,请看:
……
柳阴以外,公园的门前,
窄窄的街衢,高墙深院,
重要的商家门儿半掩;
三步一家旅馆,
五步一家饭店,
……
在“柳林一片”的掩映之中,“锣鼓喧天/三步一家茶馆/五步一座戏园”,由于不少老百姓是来自华北、华中地区,所以其表演形式也就颇为丰富,有“河南坠子”,有“汉调京腔”,还有“山东的马戏”等等,观众也是“人海人山”,“彩声不断,掌声震天”———这就是聚集在老河口的、来自各地的艺人,具有各地域、地方色彩的文艺表演。
还有“柳阴下,大道边/五光十色尽是小摊”,“瓜枣”、“冰莲”等各地的“土产”,也“南腔北调的吆唤”得有声有色———这就是聚集在老河口的“南腔北调”的方言和品种繁多的土特产品。
“饭馆”的店主也是来自“各方”,而且“锅勺交响,酒辣鱼鲜”,生意兴隆,好不红火———这就是聚集在老河口的具有各种口味,而且生意兴隆的餐饮业。
“到晚间,灯明如昼,柳影珊珊/老幼男女,静立成环/儿童们唱歌,还加以表演/且歌且舞,声和步圆”———这就是战时老河口欢闹活跃的夜景。
接着诗人把目光投向老河口的汉江之滨,看汉江中“大小的木船/高矮的桅杆/水上的人家男呼女唤/江风淡淡浮动着几处炊烟”……
通过老舍从城内到城外,高屋建瓴,宏观而细腻地观察与把握,他便极其敏锐地看出老河口地域性交通枢纽的重要地位,一幅清晰而鲜活的老河口的鸟瞰图,让人们尽收眼底:它“北通豫陕,下走襄樊/水陆车船集中在这一点”,这就是当时老河口有“那么热闹的公园”和有“那么多的旅店”的原因。《老河口》是老舍以他如椽的大笔,为我们描绘的一幅战时“小汉口”的生动图画。
在老舍的笔下,尽管老百姓是从日寇的炮火中和屠刀下流落到老河口的,但人们没有丝毫恐惧的神色,他们当中有唱戏的、耍“马戏”的,有“游泳”的、“赛船”的,有“打着秋千”的、表演歌舞的等等,但他们绝不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那种忘掉国耻的寻欢作乐者,且看他们“壮丁操练”,“惊心的标语林外高悬/通俗的墙报字大如拳/高尚的娱乐尽力宣传”,“话剧京腔都宣传抗战”,“有的是家破人亡/以耻辱换来茶饭/民族的清白/啊/只能以抗战清算!”抗日军民有“最近的目标”,那就是“夺回武汉”,他们的最终目标,则是“随着大江东去收复河山”。对此,老舍用了较大篇幅,对老河口外围的抗日战场进行了生动描绘:
……
在这虚浮的繁闹里面,
却有一股鸣声不大的清泉,
流到桐柏,流到襄樊,
流到大洪大别几座雄山,
会合着血的渠流,血的溪涧,
浩浩荡荡,流成了血的长川;
它以泉的清明,血的激溅,
镇定如山,疾驰如箭,
……
在桐柏山前,在襄河两岸,
每一个故事都是哀艳的诗篇。
……
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以老河口为中心的抗日军民,不是把老河口当成世外桃源,也不是在那里空想抗战的胜利。诗中写道,从“桐柏”山到“襄樊”,从“大洪”山到“大别”山,“浩浩荡荡,流成了血的长川”,这分明表现了我抗日军民浴血奋战的壮阔场面;而“叫暴敌的骄狂变为羞惭”、“随着大江东去收复河山”,又分明表现了我抗日军民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
不仅如此,在抗击日本侵略军的战斗中,对被俘的日本兵我们也给予优待,还让“日本的俘虏也参加表演”,而且还不是个别的例子,正如诗中写道:“只要投诚,便以诚相见/大国的风度不记前嫌!”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宽广而博大的胸怀,也是抗战必胜的民族自信心的最好体现,同时也把中国人民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表现到了极致;而且也体现了老舍胸怀的博大、目光的敏锐和透辟的分析力的一贯性,因为在此后的《四世同堂》里,他也塑造了一个居住在小羊圈胡同里、对中国人民怀有友善态度的日本老太太。我们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在抗日烽火燃遍神州大地的紧要关头,老舍先生竟然敢于如此着笔,这不仅要有高度的政治洞察力,而且还需要具备非凡的胆识和魄力。
在抗日战争的激流中,诗人笔下的老河口,是清新委婉的田园诗,是色彩斑斓的风景画,更是催人奋进的抗战交响曲!
《剑北篇》之《襄樊》
老舍在老河口的慰问活动圆满地结束后,下一个目的地是北路慰问团行程计划中最南的一站———襄樊。原计划是乘车离开老河口到襄樊的,因为一场大雨冲坏了道路,于是不得不改乘“木船”,由老河口顺汉江而下,白天可观看汉江两岸的风光,于“暮色里看到襄樊”,时间大约是1939年8月10日。老舍先生在回重庆之后,写下了堪称经典的《襄樊》一诗,为襄樊人民留下了一份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
襄樊一带的地域,具有承东启西,连南接北的显著特征,所以当时的人们把这种特征称之为“南船北马”,这里既是高山连绵、坡岗起伏,又有大小河流纵横、平原广布;这里既有北方的“梆子”,也唱南方的“花鼓”;这里的人们到了夏季,既收小麦,又种水稻……这就是襄樊独具魅力的田园风光。老舍在诗中独具慧眼,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种东西融合,南北交汇的特色景观,并且把它诗化了:
……
南方的天色,北地的田园,
谷子玉米,青青的两岸,
青到远村,青到远山,
我们看云,云来云散,
我们看山,山光深浅;
云来,绿田色暗,
云开,闪出青山一线;
云光万变,水声不断,
……
在夜色里,老舍一行从樊城上岸,放眼望去,“细长的樊城,波影灯光微颤”,接着就在“樊侯祠”或与之相毗邻的旅馆下榻,这里离“米襄阳的祠堂相隔不远”,第二天清晨,诗人才见到了清晰的樊城:
……
看清楚了樊城,长长的护着堤岸,
路净街长,旅馆商家齐排两面;
在太平年月,堤下的篷帆蔽天,
堤上的市井歌舞流连;
……
这充分体现出樊城作为商业区的特点。襄阳、樊城,隔汉江南北相望,其地势和城市功能的分工,本地历来就有“南城北市”之说。这里诗人先写了“北市”,接着再写“南城”。当时由于侵华日军的轰炸,使得襄阳“本来就清闲,现在更清闲的可惨”,尽管如此,襄阳古城内的独特古朴的风韵,依然风姿绰约的依稀呈现在诗行里:
……
高高的花墙,深深的庭院,
卷檐长脊,可爱的在房上飞悬;
……
这是写襄阳城内颇具南北交融风韵的古民居。
……
街头没有什么富丽的商店,
旧日的官衙却还深邃森严,
层层的院落,竹木幽然,
官府的威风还未尽消散。
……
这是写襄阳城内历来的官邸,这充分体现了襄阳历来都是地域政治中心的特点。老舍的足迹从襄阳城中心的制高点———“昭明台”徐徐而下,出西门,诗人便把襄阳古城最迷人的画卷展现在人们的面前,那便是令人陶醉的古城墙和护城河:
……
护城的溪水风柔波浅,
疏疏的绿柳,静静白莲,
城楼瘦耸,树影微偏,
诗人的古城啊真是在画图间!
……
诗人因为时间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没有继续西行,所以他很遗憾地没能到距襄阳城西13公里外,诸葛亮曾躬耕苦读达10年之久的古隆中,但“湖北隆中,声名更大”他是很清楚的,而且提前写进《南阳》诗中了。
接着,老舍一行在襄阳城外由西绕向南,站在城南的岘首山上,举目四望,襄、樊二城尽收眼底,呈“山河四面”之势,正可谓“远山淡淡,一水回环”,此时诗人的兴致也随之达到了高潮,于是满怀豪情地放歌道:
……
水在山前,舟车不断,
山水之间,诗酒红颜,
……
河水滔滔,双城夹岸,
形势雄奇也不减武汉!
……
自古以来,襄、樊两城就有“铁打的襄阳,纸糊的樊城”之说,老舍先生的“山河四面”也好,“远山淡淡,一水回环”也好,都是画龙点睛的妙笔,活现了“铁打的襄阳”金城汤池的雄伟气势,然而诗人却不是用一种剑拔弩张似的语调,而是用一种极其轻松潇洒的、田园牧歌式的笔调抒发出来的。
团结奋战,抗击日寇的“随枣的会战”,是老舍写作《襄樊》一诗的大背景,日军占领武汉之后,企图继续西进,并且对襄樊实施了轰炸,使得“小巷长街,门儿静掩/几处商店已炸成了破瓦颓垣”,“静静的古城含泪疏散”,这是一幕多么悲怆的场景,然而当时的襄樊儿女和诗人一样,不但没有消极的对待这一切,没有被侵华日军一时的嚣张气焰所吓倒,反而激起了襄樊人民誓死抗敌的情绪,诚如诗中写到的:
……
在今天,襄樊的地势,军事当先,
生意的冷淡增强了仇日的宣传。
……
尽管他们的“商店”“被炸成了破瓦颓垣”,虽然他们的“生意”也“冷淡”了,而且他们也“含泪疏散”,但是他们却把日军的狂轰滥炸,变成了团结奋战、抗击日寇的动员令,从而更加强了“仇日的宣传”力度。而且他们充分利用“襄樊的地势”,“军事当先”。
对入侵者以牙还牙,一场军民空前团结、战势空前浩大的随枣会战终于打响了。请看这是一种多么可歌可泣的军民共同抗战的壮观场面啊!
……
随枣的会战惊动了襄樊,
静静的古城含泪疏散;
随枣的胜利保住了襄樊,
随着凯歌百姓们回转;
在城里正像在乡间,
百姓们随着军队移转,
再随着军队回还,
我军的英勇,敌寇的凶残,
……
不怕奔走,不怕艰难,
他们要与国军同行同返!
……
我抗日军民十分清楚,我们所进行的是一场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空前的保卫战,是一场正义的战争,而正义的战争是必胜的,所以“敌寇”再“凶残”,他们也充满了胜利的自信。
老舍的诗中还及时地反映当时劳军的场面:
……
清晨,把锦旗向忠勇的军人呈现
晚间,看广西的女儿把歌剧扮演
……
这时,诗人与当地民众和抗日将士,也就完全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老舍先生在《襄樊》诗中为什么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写田园风光和文物古迹呢?这种表现手法与他后来创作《四世同堂》一样,决不是为写景而写景,也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唤起人们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对美好家园的思念,从而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和抗日斗志,从而激励全国军民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
创作话剧《张自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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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来襄樊是1939年8月,张自忠将军壮烈殉国是1940年5月,老舍写成四幕话剧《张自忠》是1941年1月,老舍写完并出版《剑北篇》是1942年5月。
老舍写《张自忠》整整用了三个月,在这个四幕的剧本中,选取了“临沂之战”、“徐州掩护撤退”、“随枣之役”和“殉国”,集中表现抗战将领张自忠的身先士卒、严明军纪、体察下情、深得民心,特别突出了他身上英勇无畏、与侵略者血战到底、战死疆场的精神,以此来激励抗战中的人民。在1940年12月1日出版的《抗战文艺》“出版预告”上就写道:“张自忠将军七七抗战开始,迄至襄樊胜利,尽了不能再尽的责任,终之以身殉国,为抗战历史增加了不可缺少之一页,这一页的内容,由老舍先生,尽数月之光阴为之搜集整理,其《张自忠》四幕剧,即数月来之最后结晶,亦即占有抗战历史之一页之不朽之作。”
在这部四幕的话剧中,有两幕的故事发生在襄樊。在老舍离开襄樊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就动笔写《张自忠》,我们完全有理由把老舍到襄樊,看成是他写作这个剧本的一次实地考察,这其中既包括了军事形势、地理特征、军人气质、民众情绪等等。
尽管老舍自认为,这个剧本写得是不太成功的,但剧中民族英雄张自忠说的那句话:“抗战就是民族良心的试金石!”却深深地烙进了读者的心田。在现在襄樊宜城市的“张自忠将军纪念馆”里,还珍藏着老舍先生的照片和他所写的剧本《张自忠》。
无论是老舍先生还是张自忠将军,襄樊人民都将永远地铭记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