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舍短篇小说中的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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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军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6年08月26日 www.laoshexue.com
内容提要：老舍短篇小说中的传奇色彩最早是由郑振铎指出的.主要表现在它的故事性强、故事情节复杂多变、情节的不同寻常等.究其原因是受到了外国文学尤其是英国作家康拉德以及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小说中的传奇色彩对老舍的小说和戏剧创作都有着重要意义。
关键词：老舍；短篇小说；传奇色彩
最早指出老舍短篇小说中有传奇色彩的是郑振铎，这也得到了老舍自己的认同，他说："郑西谛（即郑振铎--引者注）说我的短篇小说每每有传奇的气味！无论题材如何，总设法把它写成个'故事'--无论他是警告我，还是夸奖我--我以为是正确的。"[1] p302。
在西洋文学中，"传奇"指以冒险惊奇事迹为要素而构成的故事。在中国，传奇小说始于唐人传奇，后面又有宋代诸宫调以及明清传奇等，虽文体不同，但其基本特点有两方面：（一）都是叙事体，都要讲故事；（二）"造奇设幻"，尽量发挥艺术想象力。郑振铎正是由此来断定老舍的短篇小说有"传奇的气味"。的确，在老舍小说创作中，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其中的故事性。老舍曾说过："大多数的小说里都有一个故事，所以我们想要写小说，似乎也该先找个故事"。[2] p450由此可见，作者在创作时就立意于说故事。即使并不直接说"故事"，但却离不开"写故事"。"我们写小说的动机，有时候不是源于有个故事，而是有一个或几个人。""不过无论是先有故事，还是先有人物，人与事总是分不开的。"[3] p450作家把讲好故事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至于思想的挖掘则相对次要一些，这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尤为明显。总的说来，老舍的小说"层次分明"、"针线紧密"，故事具有连续性，引人入胜，使读者读起来没有沉闷和吃力的感觉，无怪乎郑振铎称他"无论题材如何，总设法把它写成个'故事'"。[4] p302如《月牙儿》讲的是母女被逼为娼的故事。《微神》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爱情悲剧。《新韩穆烈德》讲述的是大学生田烈德家的山货店在"洋货"倾销的冲击下逐步衰落和破产的故事。
这种故事性还表现在它的叙述口吻上。老舍小说的开头，大多具有"交代清楚"、"设有悬念"这样的特点。他一般是用叙述的手法，将小说的主要人物作一个大概的介绍，给读者一个总体的印象。比如，《黑白李》一开头便把黑李白李介绍给大家"黑李是哥，白李是弟，哥哥比弟弟大着五岁"。《铁牛和病鸭》里也是一样，一开头"王明远的乳名叫'铁柱子'。在学校里他是'铁牛'"。《柳家大院》里一开头"这两天我们的大院里又透着热闹，出了人命。"交代了事情又引发了读者的兴趣，"事情可不能由这儿说起，得打头儿来。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个算命先生。"这口吻完全是在讲故事。先让读者知道个大概，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就造成了悬念，增强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故事展开后，老舍的小说又有"层次分明"、"针线紧密"的特点。他基本上是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来写的，很少采用插叙、倒叙的方法，故事具有连续性，人物之间的关系交代得很清楚。比如，《月牙儿》以月牙儿为线索叙述了主人公被逼为娼的过程。又如《柳屯的》则把"柳屯的"泼辣、"柳屯的"与夏廉之间的关系、夏廉与夏老者之间的利益争夺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结尾部分，作者通常都把人物的下场和结局交代清楚，具有"前呼后应"的特点，如《柳家大院》老王又准备着为儿子讨媳妇，二妞也将逃不过被卖的命运，张二家还是被赶出了大院。《抱孙》里，王少奶奶和儿子都死了，王老太太拼了命要把医院告下来。在《柳屯的》最后，"柳屯的"被县里拿了，夏廉和夏老者为了各自的利益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夏二妞被娶走了，夏大嫂笑着死去了。
应该说，这种故事性只是构成老舍小说中传奇色彩的一个基础，即叙事体的特征，除此之外，"传奇"更体现在故事的复杂多变和情节的"非常"性质上。
首先是故事情节的复杂多变。老舍小说中的情节大多曲折紧张，富于变化。如小说《月牙儿》的故事情节就随着主人公命运的颠簸而波澜起伏。从父亲染病开始，"我"的生活就发生了急遽的变化。父亲死后，由于生活的艰辛，母亲为"我"找了一位新爸，"我"的生活才又一次有了阳光。然而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小学毕业那年，新爸走了，"我"的生活再次陷入困境，母亲被迫走入卖笑的行列。这时，"我"还想与命运抗争，对未来仍充满憧憬。然而现实的残酷还是让"我"难逃宿命的结局，最后我也走上与母亲一样的卖娼的道路。在小说的叙述中，每一次主人公人生命运的转折都有月牙儿作为见证人出现。另一篇小说《抱孙》，情节变幻不定，忽喜忽悲。王老太太受封建意识的影响，特别想抱孙，王少奶奶有了身孕，--"大喜"。婆家、娘家竞相伺候，王少奶奶"连嘴角都吃烂了"，结果难产--"大悲"。后来送到医院，经过剖腹产，大人保住了，孩子也生出来了，这又是"大喜"。但为了能为孙子"洗三"，王老太太不顾医院的阻拦，把儿媳和孙子接回家，大摆酒席宴请宾朋，结果孙子感冒发了烧，儿媳肚子裂了缝，两人都死了，这又是"大悲"。篇幅短小却错落有致。
情节的曲折多变在一些作品中还体现在情节结尾的突变上。以《柳家大院》为例，在小说的末尾，故事并没有以小王媳妇的死而告终，而是又有了不同寻常的变化。笔锋一转，在二妞身上又一次体现了这种精神的毒害，老王居然把眼光转到自己亲身女儿身上：卖掉女儿帮儿子娶个媳妇，还要为自己留点棺材钱。这一如意算盘深刻揭示了"男尊女卑"这一传统观念对人性的侵蚀。这种突然变化虽着笔不多，却从侧面加深了小说的主题思想。又如小说《黑白李》结局让人感到突兀。结果死的不是白李，而是黑李，原来黑李知道了弟弟的行动计划，把自己眉毛上的黑痞子烧去了，代替弟弟参加了暴动，在情节戏剧性突转的同时，也让我们对兄弟二人包括作者本人的思想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和发现。再如小说《浴奴》，小陈和小孙踌躇满志地想在日本鬼子身上狠赚一把，各自分头准备，然而最后才发现小孙找来的"客户"却原来是个"假鬼子"，而小陈找来的胖妇人却出人意料的爆发，杀死了"真鬼子"后跳楼自杀。原来她的丈夫便是死于日本鬼子手下。这一情节的变化完全出乎意料。小说《柳屯的》结尾也是如此，当作者与"柳屯的"构成矛盾冲突时，"柳屯的"却"突然地"被县里拿去了。此外，像《爱的小鬼》、《不成问题的问题》、《恋》、《一筒炮台烟》等小说的结尾都有此种特点和倾向。
其次，老舍短篇小说的传奇色彩还表现在"造奇设幻"即故事情节的"非常"性质上。小说《兔》中的小陈就是个"兔子"即男妓，为了能从票友走上前台，他不得不做黑脸大汉的玩偶，以寻求保护和支持，小说写了他奇特的悲剧人生。《断魂枪》中的沙子龙，则是一位武林高手。由于火车、快枪出现的缘故，沙子龙的镖局改成客栈了，他身上放了肉，即至他的徒弟在外练摊，受到别人的挑衅，他也不和别人过招，不向外人传授"五虎断魂枪"。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小说写出了武侠这一传统技艺在现代科技面前的没落，以及掌握这种技艺的人在时代潮流中的失落。在一些小说中，这种"奇"还体现在一种奇异的叙述角度和叙述手法上，如《狗之晨》以动物的视角来看社会生活。写的是一个叫做大黑的家犬在清晨一段时间的活动，表面上看大黑确实是狗的习性，但大黑的"心理"明白地闪露着"人"的生活气息。作家着意写大黑自轻自贱、欺软怕硬、骄傲自大的"心理活动"，这其实"象征了现实生活中某一种人的思想性格。而这种人奴性十足却又十分自大，临事胆怯却又佯装成勇武，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角色。"[5] p123整个小说弥漫着一股奇异怪涎的氛围。
小说的奇异夸张，从作者的选材上也可以看出，老舍在一些小说中并没有选取一些常见的事物，而多为一些民间野史、江湖奇闻。《月牙儿》是讲母女被逼为娼的，《上任》是讲官匪一家的，《断魂枪》是讲镖局的镖师的，《兔》是讲男妓的，《黑白李》是叙述孪生兄弟之间发生的故事的，《柳屯的》则写悍妇横行乡里的，其所作所为令人咋舌，而《浴奴》是讲烈妇的，《杀狗》是讲拳师的……这些题材都是属于奇闻异事一类的。这样既增强了作品的传奇色彩，也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传奇的一个基本概念就是指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超越寻常故事，所以小说的不同寻常、"奇异"都体现了老舍小说的传奇特色，这一特征与魏晋志怪及唐传奇延续下去的基本特征是相一致的，形成了"传以写奇事"的特点。
老舍的短篇小说中之所以存在着这样一个特点--显著的传奇色彩--也是有着众多因素的，其中之一便是外国文学的影响。"五四"新文学运动后，外国文学的影响对中国文学进一步加强，现代作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曾向外国文学学习并受过不同程度的影响；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都在他们的文章中谈到自己阅读、翻译和学习外国文学的情况。老舍自然也不例外，他在英国生活了很多年，对外国文学的了解达到如数家珍的程度。其中对老舍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英国作家康拉德了。老舍就曾因发表《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一文而被誉为国内研究康拉德的专家。老舍本人对康拉德是相当推崇的，他说："无疑的，康拉德是个最有本事的说故事者。""他是由故事，由他的记忆中的经验，找到一个结论。这结论也许是错误的，可是他的故事永远活跃地立在我们面前。"[6] p302在认可了郑振铎说自己短篇小说中有传奇色彩后，老舍更是解释说"在这一点上，还是因为我忘不了康拉德--最会说故事的人"。[7] p302康拉德具有一种赋予平凡的现实题材以传奇色彩的天才手腕，善于把单调的海上日常生活与主人公的特异性格和传奇般的遭遇结合起来加以描写，这对老舍的小说创作影响很大。在老舍看来，康拉德在结构上通常用两个方法：１.按着古代说故事的老法子，由一个人的口中叙述出整个故事，往往又在中间，插上另一个说故事的人。２.他将故事的进行程序割裂而忽前忽后的叙说。这个方法加重了故事的曲折，"在相当程度上也能给一些神秘色彩"。这些都对致力于说故事的老舍产生了很大影响。通过学习康拉德，老舍获得了叙事的整体观以及想象力，"明白了怎样先看到最后一页，而后再动笔写最前的一页""于是，我们知道怎样培养我们自己的想象。"[8] p302
此外，中国传统文学对老舍的影响也很大。尤其是说唱文学，老舍小时候除了上学,每天的另一活动便是和伙伴们一起到茶楼听说书，"他爱看书、爱幻想、爱听故事。有点钱的小伙伴常邀请他一块儿去小茶馆听说书，这是他唯一的业余享受，这享受使他终生对通俗民间文艺都有一种特殊的爱好。"[9] p5老舍爱听说书，他的作品也喜欢采用说书人的口吻，有的叙述人就是说书人的身份，如《柳家大院》、《开市大吉》等。他的小说材料的来源有的就是听人家说故事得来的。比如《上任》、《柳屯的》。另外，老舍从小大量阅读《三侠五义》、《五女七贞》之类的旧小说和唐传奇（他写过关于唐传奇的文章），这些阅读形成的积淀或多或少地在潜意识里影响着老舍的审美倾向。他自己就曾说过："对中国的小说我读过唐人小说和儒林外史什么的"[10] p4这都使得老舍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传奇"的气息。
必须指出的是：老舍的小说虽然受到以康拉德为代表的西方文学以及中国传统的通俗小说的影响，但他的小说绝不是康拉德的翻版，也不完全等同于中国旧小说。与康拉德的小说相比，老舍的小说很少有康拉德小说中的来自异域的神秘色彩，故事叙述的跳跃性也没有康氏小说那样大，他始终执着地关注市民现实生活，抒写的是"人间传奇"；而与中国传统的通俗小说相比，老舍的小说增加了作品的严肃的思想内涵，在"人"与"事"的关系的处理上，他虽然注意小说的故事性，但从不象旧小说那样以"事"压"人"，而十分注意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突显。此外他的小说有意识地采用了西方现代技巧，如小说中心理分析的广度和深度都是旧小说所无法比拟的，在"灵"的层面上老舍与旧小说划清了界限。而这一切与老舍从不模仿别人，坚持自己独特个性的创作有关，他说："各派的小说，我都看到了一点，我有时很想仿制。可是由于多读的关系，我知道模仿一派的作风是使人吃亏的事……我写我的……"[11] p7。
老舍短篇小说中存在的这种"传奇色彩"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首先是对小说本身有着重要意义，这种传奇色彩使得老舍的小说可读性强，雅俗共赏，很能"抓"住读者，为其小说增添了独特的艺术魅力，也使老舍成为现代文学大家中最具大众化和通俗化色彩的作家。同时，也使他的小说更易于被改编成戏剧、电影、电视剧。这有的是别人替他改编的，如《月牙儿》《离婚》《二马》被改编成电影，《四世同堂》被改编成电视剧；有的是自己改编的，如《马裤先生》被改写成独幕剧《火车上的威风》，《断魂枪》被他改写成三幕四场话剧《五虎断魂枪》等……这在现代作家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除对小说本身有影响外，这种传奇色彩还深深地影响到了老舍后来的戏剧创作。我国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就有戏"非奇不传"的说法，老舍小说中的传奇色彩为他以后改行写戏剧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平台（在《茶馆》等经典剧作中我们不难领略到老舍由来已久的"传奇"味，例如：《茶馆》中的"太监娶媳妇"、"两个兵丁合娶一个老婆"、"活人自祭"等，都具传奇效果），使他与其他由小说而写戏剧的作家相比（如茅盾、丁玲、沈从文、路翎等都写过戏剧，但大都不成功，而老舍却打了一口深井，这不是偶然的），有了一份得天独厚的积淀，并最终成为著名的戏剧大师。
注释：
[1][4][6][7][8]老舍.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老舍文集》:第十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2][3]老舍.我怎样写小说。《老舍文集》:第十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5]王惠云、苏庆昌.老舍评传[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
[9]舒乙.老舍的童年[J],载人民日报,1980年3月10日.
[10]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老舍全集：第十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11]老舍.写与读[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作者简介：陈军，男，1968年生，江苏扬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戏剧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