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是老舍1935年由散失的长篇小说《大明湖》中的一段加工而成的。这对一个贯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模式,以现实主义而称道的作家老舍来说是一个新的尝试,应该说尝试是成功的,作家本人也感到庆幸,并接着写了姊妹篇《阳光》,收在《樱海集》中,于1935年8月由人间书屋出版。 《月牙儿》因其第一人称的叙事模式,浓郁的抒情笔调,贴切的象征意蕴赢得了读者和研究者的青睐,但具有同样风格的《阳光》却相对被冷落.也许,正由于此,限定了《月牙儿》主题探讨的视野,仅将其定位于贫穷与女性命运的关系上,也限定了对老舍妇女观的进一步挖掘.如果将《月牙儿》与《阳光》进行互补性阅读,不难发现:如果说前者是贫穷与女性,后者则是富有与女性。但两者所面临的质性问题及其行为思想却具有相同性。因此,我们认为:《月牙儿》的主题并不只是贫穷问题,更是对男权社会中女性生存与男权社会传统规范之间矛盾冲突的揭示。而由于老舍本人的男性视角和市民文化的影响,使揭示显露出本来的尴尬。 一、月牙儿与阳光 从传统文化赋予月亮的寓意来说,月亮属阴,是女性的象征;太阳属阳,是男性的标识.在现存的画砖上可以看到:代表男性神的伏羲手捧太阳,中有金鸟;代表女性神的女娲手捧月亮,中有蟾蜍.《周易大传、系辞》说:“道成男,坤道成女”。由日月、男女可进一步推出:乾——日--男--父--光明--强大;坤--月--女--母--黑暗--柔弱。这样的二元对立组在男权社会中形成男女两性生存的道德--伦理秩序及其社会规范,其要求女性的是从一而终的贞节与顺从。像《月牙儿》说的:“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说,似乎是惯了。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一点‘小鸟依人’——他们唯一的诗句--身段与气味”1。能够如此的女性,依靠男性提供物质生活条件,就像月亮依靠太阳的光辉才能普照大地一样。所以,当《阳光》的女主人公发现丈夫依靠自己的色相升官之后,说:“丈夫应当养着妻子,使妻子快乐,不应当利用妻子获得利禄--这不成体统。不是官派儿”2。这是一位受过新式教育,并自命为"新女性"的话,可见,这样的“体统”、“官派”已经内化在女性的生存之中了。 《阳光》、《月牙儿》写的是接受过新思潮、新道德观念的女性,在此规范下的生存及其冲突所导致的悲剧性命运,如仅从命运的角度看,月牙儿的命名以其残缺、清冷的格调似乎要更符合女主人公孤身奋斗,而依然逃不出云彩遮蔽的残酷事实,就如作者以"微神"命名的另一篇描写妓女的小说那样贴切。而以"阳光"命名的这篇小说,乍一看,似觉突兀,但仔细推究则大有深意。因正是它告诉我们,《月牙儿》所揭示的导致旧中国妇女悲惨命运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贫穷,还有其它内在原因。 从叙事模式上说《月牙儿》和《阳光》一样,都用倒叙的方式记录了一个女孩成长、失败的全过程.似乎很接近教育小说的主题,叙述者以故事主人公的视角观察,抒写社会和自我。甚至连基本的句式也都一致。《阳光》所用的比喻及寓意俗艳、热烈;《月牙儿》清冷、哀怨。我们仅以二者的开篇,结局为例来说明之。《阳光》的开篇是“想起幼年来,我便想到一株细条而开着朵大花的牡丹……”结局是:“坐定了,我如同看着另一个人的样子,把我自己简略的,从实的,客观的描写下来……我的将来只有回想过去的光荣,我失去了明天的阳光”。《月牙儿》的开篇是:“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浅金。多少次了……”结局是:“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了一切。” 从写作时间上看,《阳光》在《月牙儿》之后,它意味着作者对妇女命运思考的进一步发展,或者说《月牙儿》没有来得及表述或无法表述的问题,在《阳光》中得到了展开。相同的如《阳光》中的女主人公在总结自己失败婚姻时说:“自由不会给你饭吃,控告了你的丈夫便是拆了你的粮库!”在《月牙儿》的第30节中,女主人公碰见了小媳妇(第一个勾引她的男人的妻子)之后说:“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子”。不同的是《阳光》的女主人公自比为太阳,而《月牙儿》的女主人公以月牙为朋友等等。我们指出它的异同的目的在于《月牙儿》引发的道德与金钱,羞耻与吃饭,独立与依附等问题,也是富有的女性阶层所面临的。也就是说,妇女在个性解放的思潮影响下,对自由、平等的追求,与传统文化规范之间的巨大差异导致的悲剧命运,是每个阶层具有新观念的女性都所要面临的。因此,《月牙儿》、《阳光》两篇小说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妇女的个性解放与现实生活生命欲求和传统规范之间的矛盾。在矛盾中,妇女面临各方面的压力,特别是内心的斗争与分裂,但为了摆脱压力而陷入困境,面临更大的压力。《阳光》写道:“我既是位小姐,又是个‘新小姐’,这太难安排了。像被圈在一个夹壁墙里了,没法儿转身”。用《月牙儿》中的话则是:“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为躲它,就更走进了它”。 “月牙儿”、“阳光”两个意象,造成了不同的气氛,本身又具有象征意味,中国传统文化向来以男为阳,以女为阴,太阳是男性,月亮是女性;小说中的男性都是太阳,给女人以阳光雨露之意,女性得到了阳光就有幸福,就可以浪漫,一旦失去则什么都没有了。月亮则是痛苦、悲惨的象征,《月牙儿》中的“我”失去“爸爸”的时候看见的是月牙儿,当“我”有了“新爸”时,是看不见月牙儿的。其实,细想一下,月亮的光也是承受到太阳的光而反射出来的,当“我”失去了阳光,只能承受母亲身上由承受男人的光而反射出的月光,又能有多少热力?有的,也只能是凄凉清冷的暗淡的光。为了生存,《月牙儿》母女所为具有“被迫”与“自愿”的两重性,无论哪一种都失去了自我;其深层则将社会、历史、文化或冥冥之中的“命运”,作为“我”走向不幸的终极根源。《阳光》则具有“传统”与“摩登”两种模式,“父母之命”和“自由恋爱”同时存在而又割裂,传统指依附父母、丈夫、旧式的婚姻、“郎才女貌”,“摩登”指浪漫、享受、“自由”、博爱。无论如何都充分显示女性对男性的物质和精神的依附,均存在“经济”和“思想”,“社会”与“个人”两种因素。 二、浪漫与吃饭 当人把吃饭看成是生命的全部之后,自然,人的尊贵理想、自由等精神性的追求就都成了虚假的和不必要的“玩艺”。由此,人便把自己降到动物的层次了,“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当我们承认这样一个事实的存在并以此理解《月牙儿》时,却产生这样的疑问“难道女性面临吃饭问题时都走这条路吗?她还说:“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子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回答是显然的。但《阳光》中的女主人公也一再为自己放弃爱的理想而感到自己“精明”。说:“爱,值多少钱一斤”。《微神》中的“我”嘲笑对爱还有梦想的同学“打扮得很好,像铺子里的货物”。只是因为有饭吃,“吃饱了当然想爱情,男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在这样的市侩式的功利观左右下,她嘲笑从良的女人,“只要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和找一妥实的铺保就够了,这是个便宜,从男人方面看”。 由此,老舍用市民化的眼光从根本上解构,否定了人的精神性存在,但又无法为人物寻找到新的信仰或精神性的力量来面对恶的处境,人物的痛苦经历由于没有精神的光照,就像月牙儿一样残缺和苍白,缺少悲剧的力度和审美感受。对于恶的揭示和批判,也由此而缺少思考的张力,甚至可以说是认同。因为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苦难,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一样,直到现在的任何一个时代 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自己认为应该得到的幸福。关键是,人在苦难的煎熬,那怕是理想中,生命意识释放的情感力度、思考程度,将体现其价值和意义。更何况我们不能因为自由当不了饭吃,就放弃甚至否定自由的价值,因为恶人杀人放火,自己也就杀人放火。这是人类社会存在的道德底线,如果突破了这个底线,那么,确实就如《阳光》中所说的那样:“世界上没有什么对不对,我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我们说《月牙儿》的主人公就不应有如此之重的道德重负了。可正是道德的重压之下女主人公屡次为自已开脱,为自己辩解,而所有的辩词颠来倒去都是因为贫穷的社会,“不是我的过错”,使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贫穷中的女子都走这条路吗? 在通往妈妈的路上,女主人公“决定玩玩”了,说:“我要浪漫地吃饭……浪漫是可以治理的,正如吃饱了才浪漫,这是个圆圈,从那儿走都可以。”但是,她的“浪漫”很快就失败了,因为“据说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挣饭吃,我缺乏资本”。是谁 说的?如果要推测的话,不外乎两个来源:第一,是传统文化中以“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君王侧”为代表的民间女性因其美貌而成为人上人的传统。这个传统在后起的市民文化中,则是平民女子如何以其色赢得才子爱慕的传奇,如民国初期风行40年代才消歇的鸳鸯蝴蝶派小说。第二,便是西方文化中类似的电影小说。这就足以证明:浪漫用文学的方式通过学校给她们以影响,这也是女主人公“浪漫吃饭”的文化基础。 我们说,这种心态下的“浪漫的吃饭”其实是一种自虐,是对自我人格的践踏,既是对男性社会规范的认可,也是报复,是个性主义旗帜下妇女解放失败后的必然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讲《月牙儿》是对个性解放的反讽,是自古以来所谓红颜薄命传奇故事的现代版。我们的看法,女人和男人一样都追求和谐的幸福,而恐惧暴力及其暴力下的所谓“爱”,妇女解放,恐怕首先要把自己看作是与男性平等的人,而不是按男性观念把自己的美看作是从男性身上索取“更高价值”的资本。那么,爱自然就是交易,女性就只能靠自己的性别特征去索取生活。这样的观念下,所谓的浪漫的吃饭的浪漫,恰恰是人性的耻辱,是女性困境的根源。 老舍一贯最同情穷人、女人、孩子,他笔下女性的悲惨遭遇和悲剧命运大都不是封建礼教和男权压迫所造成的,而是社会黑暗、生活贫苦逼迫的结果。老舍表现她们的悲惨命运并不是揭露封建礼教和男权压迫的危害性,启发女性的觉悟,而是从他的认识与角度出发,深刻揭露旧社会的黑暗,老舍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是安分守己、恪守妇道、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对摩登女性则表示了很大的怀疑和厌恶。认为她们:有点知识就闹独立,贪图安逸和虚荣。其实,贫穷不是堕落的理由,生活的贫困以及遭遇的坎坷毕竟都是人生抉择的某些外在条件,真正的关键还在于人自身对生活所抱定的认识和信念。只是贫穷逼得她们麻木了,失去了自尊、自爱、自强的能力。而依附男性的浪漫,不是自尊、自强、不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因为能够自由的浪漫的条件是“阳光”给的。浪漫的形式是追求依附的对象,浪漫的最好结果是改变了一个依附的主体,而自己仍然是依附别人的人,一旦失去依附的对象,就会陷入无所依赖而又不能自主的可悲地步。 三、结语 事实上,老舍潜在的男性视角,是市民阶层功利的生存观,再加上他自己一直被吃饭问题困扰,体现出愤世嫉俗的心态,无法从根本上与故事主人公女性的心理体验在一定程度上达成共识。我们看到:在《月牙儿》、《阳光》中,女性的生存只是吃饭前提下的交易买卖,爱情、浪漫是本能的伪美的代名词,女性的自我实现及价值意义也就只是通过性别特征换取生存权利。而如果我们以五四以来的文化背景来评价她们,我们说“浪漫”这个随着新文化运动、随着个性解放流行的概念,在她们的行为中表现出来则更接近于传统文化中的“风流”,而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原因在于:首先,她们的思想武器仍然是传统文化所给定的,是已经生锈的观念;其次是新的个性解放的观念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被否定。所以《月牙儿》中的“我”,否定学校教育而认同妈妈的经验。所以《月牙儿》和《阳光》在其表面的现代意味的叙述模式下,其表现的精神更接近于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男性文化教育的心态。作为一个生活在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的作家,老舍一贯同情弱者,同情被摧残的妇女,但也不可避免地站在男性的角度来看待女性。同时由于他对社会深刻的理解以及个人的人道主义观点,使得他不仅在有关女性形象的作品中反映了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状态,也部分地揭示了女性解放之路。不难体会“作为一种深层次的文化意识,实现男女平等与妇女解放是那么困难,比在法律上制度上社会保障上解决妇女问题困难得多!”3即使是具有一定文化程度和自主意识的新女性,在与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道德发生冲突时,在捍卫自己的权利上仍旧是不坚强的与无能的,她们无不被弥漫于整个社会的陈旧习俗和传统观念所织构的天罗地网紧紧包围。这张网虽经五四运动的冲击,但在市民意识中仍旧根深蒂固。“所有的好名目都是空的”4她们无法享受自由,不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无论平民阶层还是上流社会的女性都让我们领略了经济与精神解放对女性的重要性,也认识到作家老舍对女性的阐释是站在男性的立场上的。 (本文作者:甘肃联合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 1 老舍:《月牙儿》,《老舍文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以下引自该作品的不再注明出处。 2 老舍:《阳光》,《老舍文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以下引自该作品的不再注明出处。 3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第3页,三联书店1995版。 4 鲁迅:《南腔北调集·关于妇女解放》,《鲁迅全集》第4卷,第59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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