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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老舍的《月牙儿》
发表时间:2024-07-06     阅读次数:     字体:【

作者:李林 来源:www.laoshexue.com 发布时间:2007年09月25日 www.laoshexue.com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不少评论家曾说,老舍对女性的描写稍显逊色。这或许是事实,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关注却是老舍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如《微神》、《月牙儿》、《阳光》等都是直接以女子为主人公,通过她们的遭遇,表达了他对女性悲惨命运的同情和对桎梏女子生命的男权社会的控诉。《月牙儿》更是以第一人称“我”讲述了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及最终失败的故事。第一人称的选用,加上老舍先生深厚的语言功力,让我们初读这篇小说时就会对主人公产生强烈的同情之感,但这仅仅是小说语言层面所达到的效果。在此基础上,作者以月牙儿为主人公的生命象征,通过两股力量——女性力量和男性力量——的相互作用,揭示了在女子在传统社会男性霸权的统治下所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磨难,由单纯的同情上升为对社会的批判。
  在主人公成长过程中,这两股力量的强度不同,作用的层次不一,但它们却以螺旋态相互交织着,主人公就是在这种合力的作用下,形成了她畸形的人生观和生存意识。

“我”与女性

  有两类人构成了女性力量,一是妈妈和“女一号”,她们代表的是“明白人”;二是女同学和“小磁人”,她们代表的是“做梦的人”。
  妈妈对“我”的影响是通过“我”对妈妈的感情变化表现出来的,在母女同住的前几年,“我”对妈妈由无限依赖到爱恨交加。而在此过程中,妈妈却是经历了一次蜕变,主要是由三次话语来体现的。因为小说全篇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口吻,人物对话一般也是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出现,所以当以带引号的直接引语出现时,必定有着特殊的作用,在此我认为是标志了母亲对社会认识的深化。第一处在第七节,说道“我不能叫你饿死!”为着这个原因,妈妈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男人(心中还存有希望)。第二处在第十节,新爸突然走了,妈妈为了生活当了暗娼,但她对“我”说“念书!念书!”而“我”后来的疑心似乎也并没有错,妈妈是看透了,明白了,为了自己的嘴,“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卖给大家。到了第十二节,妈妈已是直截了当的问“我”“怎样”了。她老了——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快没人要她了,为了嘴,她让“我”帮她,“这不像妈妈能说出的话,但是她的确这么说了。”底限摆在面前,她没有选择,“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由此妈妈完成了对这个社会的认识。“我”恨妈妈,可又想到以前妈妈的爱,又恨不起来,“我”需要妈妈的安慰,可又要躲着她,“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们的“嘴”才这样,但“我”还是恨她。主人公的矛盾心情是妈妈的变化引起的,而妈妈的变化是认清社会,接受现实的结果。她变化如此之快,让“我”措手不及,幼小的“我”在感情上无法接受,可又回避不了这个结果。这种不等理解就被动强硬的接受,便产生了文中所谓的“恨”。
  没有了妈妈的掩护后,现实狰狞的面目完全暴露在“我”眼前,妈妈曾面临的一切,如今又朝我袭来。在碰撞中,我不但理解了妈妈,而且认可了她的选择,“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这不禁重新唤起了对妈妈的思念。当母女再次相见,女儿也已是暗娼,“我”不禁狂笑,“女儿的职业是世袭的,专门的!”而这时的妈妈呢,仍旧没有安慰, “她是饿怕了”,她对钱的态度也更加直接和露骨,她的心老的和钱一样硬了,因为她明白,“咱们是拿十年当作一年活着的”。是的,这是社会教给她的“真理”,她们为了活着,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对待社会。
  “女一号”是我和妈妈分别后,在饭馆工作时认识的一个招待。她和妈妈一样是看清了女人的社会地位的“明白人”,明白了又怎样呢?顺从!!这是有口饭吃的唯一出路,可当时“我”不甘心,“我”仍旧挣扎,不想踏进那最后的黑暗。结果一切都是徒劳。
  如果说妈妈和“女一号”是从正面让“我”看清饥饿带给女人的无法选择,那么女同学们和“小磁人”就是从反面加速了“我”对女子命运“只能如此”的认识。那些女同学,知道毕业后要么做姨太太,要么做暗门子——都是男人的玩物,可她们谈论起来却那么“脸红红的而现出得意”,无怪,因为她们有饭吃。几年后“我”总结出“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后来,这总结得到证实:再见她们,“我”比她们精明了,她们仍旧在做梦,“打扮得很好,像铺子里的货物”,“心里还做着爱情的诗”。而“我”没有饭吃,“我”要为嘴而奔波,“我”比她们明白这个社会。在“小磁人”(小媳妇)身上,我们更能看到女子的悲哀。当“我”再次遇见她,她已完全丢了丈夫,可她仍做着梦,要从一而终去找他,即便是找不到了,为了公婆为了父母,她也就这样认一辈子了,不挣扎不反抗地坐入这个棺材中,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牢牢地绑起来。
  这就是新道德和封建道德下的女子,在她们身上,所谓的“新教育”不过是社会(男人)贴在她们身上的一层金纸,为的是满足男人不断提高的“欣赏”口味。为解决“吃”的问题,她们的选择仍是放弃自我、放弃尊严。总之,女性力量这部分主要是从贫穷饥饿方面来写女子的困苦,是显在的痛苦。若单从这方面看,可以说女人等同于穷人,事实果真如此吗?同为穷人的男子和女子的命运一样吗?我们来看小说中的男性力量,这部分是从更深的精神层次揭露了女子的悲哀,即造成女子痛苦的根源。

“我”与男性

  小说中除了在饭馆吃饭的男人、各种客人和感化院的群的形象外,还写了爸爸、新爸爸、男子,及馒头铺掌柜和饭馆老板。
  小说开篇就写了爸爸因病去世,也正是因为这个,“我”和妈妈才开始了苦难的生活,在那个社会没有了男人就等于没有了主梁,不光自己吃不上饭,别人还看不起。妈妈看到男人的作用,又给“我”找了个新爸爸,这是卖给了一个男人。“我”是过了三四年的好日子,妈妈也胖了,但是结果呢?新爸爸没说一声就走了,连妈妈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女子在男人眼里可以随意丢弃,等你不再新鲜,他便离你而去。妈妈明白了这个道理,开始卖给大家,她看这现实越清楚,越不再回避什么,不挨饿是最高目标!对当时的“我”而言,不明白新爸爸的离开,不理解妈妈的做法,“我”气,“我”恨。可是生活总会慢慢地教给“我”一切。
  那个始终那么温和可爱,始终微笑的男人,成了“我”认识男人的最初引导者。他的体面,让“我”无法怀疑他,他总是笑到“我”心里去,然后利用“我”的无知把“我”变成和妈妈一样的人。“我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我怜爱自己,又恨自己”,为什么会矛盾?因为她虽然有了吃穿,但她却失去了自己,成了一个男人的玩偶。她本想靠自己找事做,自己养活自己,结果她的一切都来自男人的施舍。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主动放弃的意思,有了一个男人甚至让她觉得很得意。因为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是卖给了一个男人。等到离开男人,工作也失去以后,她逐渐接受“实在挣不上饭吃,女子得承认自己是女子,得卖肉”的现实。虽然知道那个结果在等着她,但她仍进行着无力的反抗——如果拒绝也可以看作一种反抗的话。
  还在“我”挣扎的时候,与“小磁人”的偶遇让“我”明白专卖给一个男人也是奢求,所以“我”要彻底地走向深渊,“我决定玩玩了”,“我要浪漫的挣饭吃了”。当“我”抛开一切,把饿肚子当作最大真理时,“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有便宜”,“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二三年后,“我”遭到了和妈妈一样的境遇,客人们少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说”,“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不必想了,一天天的活下去就是了”。她终于和“明白人”一样了!顺从!到此,她基本上完成了她的一生,放弃所有能放弃的,换来男人们给的施舍。
  “我”被巡警抓去,进了感化院,这是小说的亮剑之笔。感化院是男性权力的象征,名誉上是教她做工,为了能让她嫁人,事实上,这是给男人的一个便宜。“来这领女人的这,只须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和找一个妥实的铺保就够了。”女人对于男人的价值,在这里有了更明确的表述。而馒头铺掌柜和饭馆老板虽都没有正面描写,但他们的行动也同样证实了这个道理,即女子要生活下去,必须依赖男人,而要得到男人的垂青,就必须放弃作为人的尊严。
  从作品看,主人公不断的强调饥饿,不停地说为满足嘴,可见她认为生活之所以如此,贫穷是最根本的原因。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但是通过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男性霸权。女人生活在男权统治下,已经完全麻木,把一贯如此的看成本该如此的。她们抱怨生活的不公,却依然心甘情愿的做着男人的奴隶,依赖着男人生活。她们哭天喊地,咒骂命运的残忍,却没有想过从男人手中夺取属于自己应得的自尊和幸福。女性的悲惨即出于此。老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斥着男性爪牙的世界,一个堆积着女子骸骨的世界,他们一面噬着她们无辜的鲜血,一面又用虚伪的微笑遮蔽了她们的双眼,说这是命,女子本该如此。在小说字里行间里流露的是同情,但同情的背后却是即将爆发的怒火,那是对这个社会的控诉,是要掀翻这个社会的决心!

“我”与月牙儿

  最后我们来看月牙儿这个物象。在这篇写女性悲惨命运的小说中,“月牙儿”做过“我”的朋友、“我”的烦恼,让“我”欢喜过,让“我”忧伤过,给过“我”希望,也给过“我”失望。总之,它和主人公密切相连,是“我”成长的见证。由此,就可以说它和女性是统一的,是表现女性的一个意象。
  很多作家诗人都曾把月亮作为女性的象征,在此要强调的是,老舍赋予女性的不是月亮,而是月牙。有何不同呢?在小说第四节,“我”问妈妈为什么月牙总是斜斜的?妈妈没有回答,但我们阅读全文后可以做出解释,这是作者埋下的伏笔,女人的月亮只能是斜斜的,有残缺的月牙,只能是逃不过被黑暗吞噬的命运的月牙。
  除了第十九节外,文中提到月牙,不是和寒气、冷光等冷色调的词在一起,就是和黑暗、寂静、灰蓝等深色调的词相并列,再不干脆就是被云遮住。为什么十九节会出现不协调的色彩呢?我们要留意小说中与“睡”有关的词,第一节最后一句,“它(月牙儿)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唤醒”与“吹破”相对应,由此奠定了文本的基调,悲惨;“欲睡”和梦又有联系,由上分析,我们知道“做梦者”都是看不清现实的人,所以,它暗含的意思为打破了“我”的梦。在十八节她已真正明白了妈妈,原谅了妈妈,而且已下定决心,“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把包袱丢掉,把条件放开,“我好像已经找到事似的”。因此在十九节“我”便怀着充满希望的心情看月牙,这是一个春天的月牙,那么的温柔,连光都是软的,“什么都有点睡意”,又是欲睡状态!这次希望的结果怎么样呢?男人把“我”骗了,“我失去了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没有多久,春便成了夏,我的春梦做到了头儿。”希望破灭了,这一点萤火的亮色不过是迷人眼的春梦,它最终显现出的是黑暗的强大,哪里会真有希望呢?这,就是女子的境遇。
  写一篇《月牙儿》用年来计算,关注女性的生存境遇却是他一生的主题。对女性及小人物的同情与关爱,让我们看到了老舍作为一名人道主义者的高尚情怀。这不仅是爱国爱人民,更是从根本上爱“人”。

 (本文作者:聊城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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