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絜青与老舍《鼓书艺人》的翻译
1979年初,我在老舍先生家看见一本老舍先生在美国写的《鼓书艺人》,是英文的,郭镜秋女士所译,讲的是唱大鼓的艺人方宝庆从沦陷的北平逃难到重庆,在作家孟良的启发帮助下,一家两代人逐渐觉悟,参加到宣传抗日的行列中去。我太激动了,那孟良从外形到内心,活脱脱不就是老舍伯伯吗?老舍是自己写自己!这材料太宝贵了!书中的人、地、事有许多是我熟悉的。我的父亲马宗融是老舍的好友,我儿时在山城重庆亲眼目睹从事文艺工作的父辈们投身抗战文艺,老舍伯还带着我去过大鼓艺人山药蛋的家,吃过他家的炸酱面。我与那个时代,那一段生活有过一段缘分,每想起心里就热乎乎的,觉得那个时候的生活真值得大书特书。
再说这个《鼓书艺人》,为什么竟看不到中文本呢?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说清楚。据舒伯母说,不但没有中文本,连手写的原稿也没有。老舍回国后,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本书。奇怪。我很想翻译它,却没好意思开口。
我是非常敬爱老舍伯伯的,很爱看他写的书。当年在重庆,父辈们工作完毕,常在一起吃饭,老舍伯伯总要我坐在他的身旁,分吃他下酒的花生。因为我胖,伯伯打趣我,叫我“横姑娘”,还要编一个以我为主角的幽默童话。我曾将这段故事写过一篇小文,登在1979年的《十月》杂志上。
大概是老舍伯的在天之灵听见了我的心声,1973年的4月3日,忽然收到舒伯母的一封信,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求萧乾试译《鼓书艺人》,萧乾婉辞拒绝了,一时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想你一定乐意翻译。不知你意下如何?请回音。
我大喜过望,立即动手译出前4章,拿给舒伯母看。她总体上觉得不错,只指出我几处不合北京习语和曲艺行话的地方。她马上拿去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看,得到韦君宜先生首肯,于是我翻译得更起劲了。舒伯母确实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丰富的艺术经验,对曲艺界的人和事也相当熟悉。有关“开锣”的那一场戏,由于牵涉到许多曲艺方面的行话,我简直举笔艰难,全凭她指点。她家来往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凡来了曲艺界的人,她就询问大鼓书演唱方面的细节,从演唱词到门帘台帐,不厌其烦。《鼓书艺人》上有段《大西厢》,要从英文译过来,我找不到合适的词,难死了。老太太就趁艺人白风鸣来访之际,请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大西厢》,逐字记下来给我。由于她的启发,我走访了当年与老舍相熟的曲艺艺人,我甚至找到了《鼓书艺人》中小刘的原型———一个苍白瘦削、六十开外却仍显得眉清目秀的人,这得到了舒伯母的赞许。
舒伯母字斟句酌地替我修改,又把翻译稿拿去请教吴祖光、吴晓铃、孙钧政等专家、学者。我在翻译中用了少许北京土语,舒伯母认为不必,她说:“尽量写通俗口语为好。老舍解放后写东西就比较少北京土语了。虽然描写大鼓艺人用大白话,也不要太老年间的土语。现在出书还是给八十年代的人看,所以我的意思是用普普通通的北京话就可以了,更不要把现在时髦新名词加在里边。这是我的感觉。”
经过舒伯母的努力,人民文学出版社当年就出了单行本,上海的《收获》杂志也全文予以刊载,得到一些好评。之后,我又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美国的艾达·普鲁伊特翻译的《四世同堂》版本,虽经删节,且已更改书名为《黄色风暴》,却比已出版的中文本要多出13章(或称段)。原来中文本是个不完全的版本,没有尾巴。
舒伯母说翻译结尾13章的事也非我莫属。时为1980年,我患腰疾,卧病在床,趴在床上做翻译。舒伯母知道了,写信来慰问我,说:“你太辛苦了,祝你灯节吉祥。”她开人代会回来,还不忘送我两张《骆驼祥子》的票。因为有舒伯母的关心,帮助,鼓励,爱护,又四处找人出版,所以我一直情绪高昂,尽心尽力,完成了任务。结果《四世同堂》又有了多种完整的版本,天津百花出版社还为结尾的13章出了一个独立的小册子。如今这《鼓书艺人》和《四世同堂》的结尾13章,都已收入《老舍全集》,算是有了完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