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舍先生
那一年,我在鞍山。有一次斗争会上造反派给我出了新花样。一是除去我胸前挂着写着我的名字、打了×的大牌子外,还叫我手举一个灵牌,灵牌上写着一个才被害死的共产党员的名字;二是突然在这会上追问我和老舍先生有什么勾结。为什么他会送我一幅国画。仿佛那是幅秘密联络图;他们喊灵牌上写的那个人的名字时叫我弯腰低头替他接受斗争;叫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老舍”时也叫我低头弯腰替他接受批判;我心里一激灵,心想:“为什么要把老舍拉来和死者一块批判?难道他也不在了?”老舍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就是这样猜到的!
在这以前,我曾听说过造反派们对他的侮辱。以他的性格,这样的结局并不使我感到意外。他死得很壮烈,使我也不感到太悲伤。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冷寂。甚至对自己的遭遇也看淡了。心想:“老舍先生的下场都这样了,我之遭受非人待遇还有什么可想不通?”倒是这些年,看到许多绝处逢生的作家又为四化而拼搏,想起他来,由衷的有些悲痛了。我们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作家,多好的一个老人哪。
认识老舍先生那年,我刚19岁。是在北京市的“大众文艺创研会”里。这个创研会是个团结、改造章回小说作家和旧文人的一个群众性组织,由赵树理、康濯、马烽、苗培时等解放区来的作家担任领导工作。有陈慎言、陶君起(是否有还珠楼主李红,已记不清)等老北京城内的章回、武侠小说作家和记者参加活动。老舍先生刚从美国回来,也参加了创研会,并成了解放区来的作家和这些职业文人之间的桥梁。他和这两边都有交情,都能过话。他穿着讲究的西装,说着道地的京白,三天两头在东单三条一间光线极暗的屋子里谈笑风生。为了引用一句唱词他可以一口气背下半段《剑阁闻铃》或是《黛玉焚稿》。碰上对一件事有意见,又不便直谈,他能即兴说一段单口相声式的笑话,让大家哈哈大笑之后,悟出这里另有深意。记得有位正在发红的同志写了个剧本,虽然有不少人奉承叫好,明眼人一看就看出这作品是不行的。可这位同志自视过高,又被捧得昏昏然,听不得一点批评意见。于是讨论这剧本时,大家都缄口不言。老舍说:“有闷着这功夫,我给大伙说个笑话吧。”他说有一个唱花脸的演员,专爱唱黑旋风李逵,戏瘾极大,可玩意儿极糟,哪个剧团都不敢约他。他犯了瘾就自个在家里唱,唱了几天,周围的邻居找到派出所,说他再这么唱我们大伙都得搬家。我们情愿捐献一张月票,让他天天上郊区唱去。派出所就以维持治安名义给这人下了个通令,只许他上郊区唱,不许在家里唱。他倒听话,就带着行头,夹着板斧上西山唱去了。这地方虽然没人管他了,可也没人听他的了,唱了几天没有一个听众,实在感到寂寞。
这天正唱在兴头上,远处来了个过路的。他就唱得格外卖力气。那人一看他耍着一对板斧,又唱又叫,以为是个疯子,赶紧绕开想另找条路走。好几天才碰上这么个观众,竟然要跑,这演员急了,追上去抓住过路人的衣领问:“你是想死还是想活?”那人说:“好好的,我干嘛想死呢?”演员说:“要想死你就跑,我一板斧杀了你,要想活你坐下,老老实实听我唱两段黑旋风,唱完放你走!”过路的说:“嗨,就这事呀?行,我还就爱听戏,您唱吧,我决不走了!”过路的坐在路边,演员就开唱。唱了一段,舞了一回,正要开始唱第二段,那过路的站起来说:“先生,我看您还是杀了我吧!……”
大家听了捧腹大笑,老舍绷着脸坐在一边,等大家笑完,他说:“×同志这剧本还是写得好。那么多人买票来看,没一个是被人拿板斧迫着来的……”
那位同志却有所领悟,连说:“大家实打实说点不足之处吧……”
老舍对那些来自底层,自强自重的文艺工作者又是极热情的。那一年正修陶然亭,要把它开辟成公园,老舍极高兴。他弄个车把几位作家、画家、曲艺演员拉去参观,参观完有两位曲艺演员说:“我们真想写个段子宣传一下这件事,可惜没文化,编不好(记得一个是曹宝禄,另一位可能是魏喜奎)。”老舍先生就说:“你们编个草稿就行,剩下是我的事。”过了两天,老舍把一份他自己用毛笔抄好的稿子送到了《说说唱唱》编辑部,上边署着曲艺演员的名字。我们一看,显然是经老舍先生的大手笔重写过的东西。他解释说:“意思是他们的,我帮帮忙。艺人们能有这份热心就不错,咱有责任帮他们写出来发表出去。”
北京解放初期,他还不太忙,总招呼我们:“你明天带包豆腐干上我家来,我那儿还有点酒。”大家也常去找他付教和闲聊。
后来他的工作担子越来越重,我就很少再打扰他。但每当我的稿子由编辑部送到他面前去审阅时,他总是详详细细把他的意见批在稿纸边上。有次我在一篇小说里异想天开地说“晨雾升到空中,变成白云”,又说“山谷中的停云夜间停在花瓣上,变成了露水”,他用毛笔批道:“小邓,云是云,雾是雾,霜是霜,露是露,别瞎搅和!”1953年我从单身宿舍搬出去,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听到消息,叫林斤澜给我送去一幅松小梦的画,说:“小邓是山东人,松年做过他们那儿的父母官,这画送他挂吧。”并亲自在画上题了几个字:“松年字小梦。为宦山东,以书画名。老舍。”1957年后,我离开了北京,这画随手带着,“文化大革命”,便成了我和他勾结的罪名。其实,我自“加冕”之后,一直躲着不与老舍先生见面的。只有一年我回来探亲,在青年宫剧场偶然碰上他,他抓住我的手看了半天,说道:“还年轻,还年轻,好好干吧!”便叹口气走开了,脸上颇有点凄然的神色。我现在很想还有那幅画挂在自己室内,作为对老舍先生的永远的纪念。可惜东北的造反派把它抄走,至今没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