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1988年底去长江剧场看这些老人演《茶馆》的情形,演出结束时,长达20分钟的如雷掌声完全征服了我,不夸张地说,那场演出基本上奠定了我一生的审美兴趣和学术兴趣。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我和那部话剧一见钟情,然后便一路跌跌撞撞无怨无尤地走将过来,直到今天,终点又回到起点,终于有机会向蓝天野先生和郑榕先生表示我的敬意和谢意。
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向老舍先生表示感谢了。借用朱自清先生的名言:热闹是我们大家的,他什么也没有。2月5日上午,我随大部队去八宝山革命公墓祭扫了他和夫人的合葬墓。老舍的墓穴里,除了曾经放在骨灰盒里很多年的眼镜、笔、茉莉花茶,还被放入了一片家人保存多年的血衣残片。老舍是1966年8月投湖牺牲的,按照当时的说法,叫作“自绝于人民”,不能保留骨灰。现在,这些东西被作为老舍的骨灰,深埋在做成湖水图案的墓基里,旁边的碑石上刻着老舍抗战时期自拟的墓志铭:“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老舍自幼热爱文艺,但是从正式以小说家的身份登上文坛的那一天起,一贯自觉地以个性写作和自由写作的姿态远离文艺界,直到抗战爆发。几乎是一夜间,老舍完全放弃了坚守多年的自由写作的底线,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文艺界的抗战活动。从那一刻起,老舍发下誓愿,一生要投入的唯一的事业,就是做一名“文艺界尽责的小卒”。
从“文艺”到“文艺界”,为这一字之增,老舍付出了全身心的代价,从文学本身的屏蔽到生命个体的消隐。简单点儿说,文艺“界”了,就是集体行为了,个体必然要隐退,与个体相对应的写作习惯、写作内容、写作方法、风格特征、语言技巧,诸如此类,一律让位于集体的要求。老舍从抗战时期开始写话剧,开始大量创作相声、鼓词、快板,开始尝试写京戏,这些作品都是为“文艺界”写的,是为战争在摇旗呐喊、擂鼓助威。老舍就这样开始成为一名尽责的文艺界小卒,并且像他自己的誓愿所言,毕生以之,除死方休。
也就是从发愿做一名“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的时候开始,老舍突然放弃了小说家的身份。从1938年到1956年,老舍写了很多话剧,几乎每一部都是为一个特定的政治事件写的:歌颂军民团结、表彰抗战英烈、感谢新政府、呼应三反五反、揭露特务骗子……在他1956年又写出一部以宣传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为主题的大型话剧的时候,恰好赶上了“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来自北京人艺的意见是,老舍先生,这部新戏的第一幕第二场,写裕泰大茶馆的一场戏太有意思了,您按着这个思路写一出新戏吧。据说老舍的回应是:“那就配合不上了。”
这部“配合不上了”的戏就是《茶馆》。《茶馆》不但不是为“配合”生的,它甚至也不是为“话剧”生的。它的构建和完成有太多的偶然因素的介入,诸如老舍、“百花年代”、北京、北京人艺、曹禺、焦菊隐,然后是一长串演员、音效、舞美的名字。不夸张地说,它完完全全是一个“意外”,却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话剧舞台上巨大的 “奇迹”。别的不说,它的结构之散漫无剧能出其右,完完全全是反话剧的,老舍偏敢那么写,人艺偏敢那么演,这不能不说是自由主义的一个胜利,是老舍站在“文艺界”的巅峰,向“文艺”本身折返的一个重要讯号。可惜的是早春天气转瞬即逝,老舍的生命也在不久之后淹没在太平湖的滔滔波浪中了。
在我开头谈到的那次纪念会后,晚间,我们去老舍生前去过无数次的首都剧场看了新排的《龙须沟》。剧作本身浓重的宣教痕迹已被顾威导演刻意地修补了,演出效果非常不错。老舍先生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修补,他是会叹息呢还是会莞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