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朦胧看老舍
老舍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顶喜欢他的那股子亲和劲儿。
那时候,背课文,最不怕老舍,”撞疼了也不哭”的小猫够多么有趣;花盆搬出搬进的,也替那些花儿担着心;”最妙的是下点儿小雪呀”,仿佛哪儿的冬天都没济南的好——没见过这么不端着没架子的作家,连小孩子都觉呼着,字里行间,好象都写着”咱们可是一伙的”。
赶到听了《牛天赐传》,恨不得找老舍先生问问,这个鼻涕拉撒,囔囔着买两个梨,”福官儿一个,爸一个”的小臭小子,到底住在哪个胡同几号院,问到了好找他玩儿去。
还有《考而不死是为神》呐。多少年了,谁替咱们说过话啊,考好是本分考不好是你笨。可人老舍先生说啦”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胆活下去吧,这已明明告诉你,你是十世童男转身”——瞧瞧,咱不还喘着气儿么,咱也是十世童男转身哟。
地界儿上也亲切,护国寺,离咱家还不到两站路。人物上也亲切,”楞挨饿也不肯求人的”,是老舍的母亲,也是我的姥姥,更是无数城中小胡同里的大娘大妈大爷大伯,大哥大嫂小后生小媳妇。
多少年过去了,我看老舍小说的时候,城墙牌楼早没了,生活也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可是书里的北平城,倒好象比我所处的北京城更象我曾生活过的地方。那么点子精气神儿,,象血脉一样,在老舍的书里流淌,又在我的身上共鸣。
可是啊,这位平易幽默得象个老街坊一样的老人,他可也没少叫我哭啊。
还不识字时听《龙须沟》电影录音剪辑,为二妞子哭了无数次;看《四世同堂》电视剧,又为小妞子伤心欲绝。后来,怎么可能不为《茶馆》里漫天的纸钱儿哭,怎么可能不为没了骆驼没了车没了一切的祥子哭,怎么可能不为稀里糊涂就过了《我这一辈子》的老警察哭,怎么可能不为《正红旗下》所有”我”的亲人哭!那不是小说,那都是真人的血泪啊!
老舍,从来不微言大义,却永远打动人心——如果人还有心。他不给你讲哲理,也不跟你斗机灵,他真真实实地,有时候带着点儿苦笑地,给你讲故事,讲个如在身边,也让你哭着笑的,让人痛彻心肺的故事。说老舍是人民艺术家,不如说他是平民艺术家,贫民艺术家,他真从穷人的眼里看世界啊。“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穷,刚强,义气,多少老北京是这样的,老舍是其中一员,他同情这个群体,他把这个群体写成了不朽。
老舍好幽默,也经常被人诟病。可,为什么要幽默呢?有了如上对自己的分析,老舍接着说:”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不赶尽杀绝。我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的’,还是我近来的发现;在十年前我只知道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因为生活的不易,因为对人的体谅,让老舍选择幽默,他没有目光如炬犀利如刀的一支冷笔,他只有陪你掉泪替你揪心的一颗热心。
《四世同堂》里,老舍借韵梅的口,讲出了他的处世哲学:
“患难是最实际的,无可幸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逃了出去——尽人事,听天命。
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去且战且。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委屈,让这么知道从患难中找缝子的老人,逃不出去,而步了祁掌柜的后尘呢?!
大学里看《四世同堂》看得触目惊心,看到痛哭流涕,欲罢不能,让同学以为我发了神经病。可是,能哭,能为书里人生的悲凉哭,未尝不是幸事。因为真实人生的悲惨凄绝,让人哭不出来,只有冷战冷汗,冷入骨髓的呆傻如木。
老舍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生来命苦,又一世颠簸的老舍,还是太天真了,看到人的坏,总还寄望于人的好,人心的善,他也太善良了。对那些把理想当作可有可无物件的人来说,什么是放不下的?可对那些全心全意真心实意相信着的人,当信念以无比狰狞的方式倒塌的时候,深黑的人生大幕,也真就无缝可逃,席卷而来,裹挟而去的,只有一颗破碎的心。
你能指责老舍先生的天真吗?不管别人,反正,我不能。从老舍先生的角度,他看到了新生活,看到了新希望,看到了美和好。他就真心地相信,全心地追随,他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啊。身在其中,他没有可能从更高的角度来审视,对于从来就不高瞻远瞩的老舍先生,不是什么希奇。最后的涌身一跳,也不一定就是个抗争的姿态,刚烈的性情,其实一直是随和的老舍先生的底色。二十年前说过的”嘉陵江又没有盖儿”,不过在一种更奇诡的情况下,更绝望的心态中,一语成谶。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高人,伟人,达人,妙人,却总是容不下真人。真,天真的真。
老舍先生本已尸骨无存,却还有人要来个”锉骨扬灰”,可真够”幽默”,天性之凉薄,何至于此?对天真的大肆批判,尽情嘲笑,貌似反思,可那极度缺乏同情心的言语,岂不是和疯狂年代的思想轨迹同出一辙?
隔着长长的时间,远远的空间,我又算个什么,可以来说三道四。在精神上那么亲近的老人,凭我怎么说,都不是那么个意思,任人怎么写,都难免落入偏心私己一厢情愿的巢窠。可这心头涌起的一泡儿泪,总要找个地儿泄啊,虽然是”眼空蓄泪泪空垂”,虽然早已是京城旧迹已模糊,还是,起身肃立,遥向几十年前,千万里外的那一片水面,深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