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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亲历:老舍词典〉第一集 北京·满族·贫民》解说词
发表时间:2024-07-06     阅读次数:

作者:本站 来源:www.cctv.com 发布时间:2006年08月23日 www.laoshexue.com







  解说:这里是北京新街口豁口的西北侧,原来是一片叫做太平湖的不大的水面。40年前,这里芦苇丛生,湖水荡漾。据说,在“十年浩劫”那个动荡的岁月,曾经有上百人在此处投水自尽,而第一位殉难者则是名满海内外的作家--老舍。

  同期:老舍之子 舒乙





  1966年8月23日,老舍先生在北京文联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当天下午,他在国子监街的孔庙遭到红卫兵的毒打。然后回到北京文联继续轮番遭到批斗。第二天深夜,他在太平湖投水自尽。

  解说:1966年8月24日清晨,老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翻开这一天的日历。他向空寂的书房投过最后一瞥,然后来到年仅三岁的孙女面前,慢慢的对她说:“跟爷爷说再-见-”。死亡在向他招手,太平湖在向他呼唤,也许那里才是有尊严的完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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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不太明白为什么老舍先生选择太平湖作自己生命的终点。后来有一次,我很偶然地看到一张1949年以前的北京老地图,发现太平湖位于北京城外的西北角,隔着城墙正好对着西直门内的观音庵,这个地方是老舍先生母亲的住地 。我忽然明白了,他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历史有的时候是要走圆圈儿的,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虽然是一种螺旋型的上升。

  解说:在老舍看来,自己的出生是个黑色的幽默,充满了荒诞的意味:在“灶王爷”升天的好光景,一个刚刚降生的城市苦孩子却险些死掉。他自嘲的写道:“灶王爷升了天,我却落了地”。

  1899年2月3日,恰好是农历戊戌年的腊月“小年儿”。正当北京人忙着祭灶的时节,老舍降生在北平一个贫困的旗人家庭。他刚刚落草,母亲就昏死过去,要不是及时赶到的大姐把他紧抱在怀里,老舍难免不被冻死。

  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大学教授的老舍依然满怀沉痛的写道:“每逢看到一条癞狗,骨头全要支到皮外,皮上很吝啬的附着几根毛,像写意山水上的草儿那么稀疏,我就要问:你干吗活着?你怎样活着?”“在这条可怜的活东西身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当初干吗活着?怎么活着过来的?和这条狗一样,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是默默的感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和一些无可形容的忧郁。”

  同期:老舍之子 舒乙

  老舍先生的父亲母亲都是满族人。父亲是正红旗的,是保卫皇宫的护军。母亲是正黄旗的,是出生在农村。当时他们的收入,就是三两银子、一担老米。父亲牺牲以后,钱粮减半,就完全靠着母亲的劳作养活一家人。所以,老舍先生的童年和青少年 是过着极其清贫的生活的。

  同期: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关纪新





  从清代的乾隆年间开始,八旗生计的问题就相当突出。在许多的八旗家庭中间,人口越来越多。可以总地来说,兵有定额,饷有定数。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不允许八旗随便地增加兵额,也不允许旗人们随便去改行从事工农业。于是,八旗的许多家庭里就出现了闲散旗人。他们不得不靠家里边其他人补上兵额的来赡养。于是乎,就出现了八旗家庭中间普遍的贫困化的倾向。

  解说:老舍出生一个压抑而怪诞的年代。清末戊戌年,百日维新失败,康有为、梁启超逃离北京,谭嗣同等六君子人头落地,许多敌视维新变法的保守派又神气起来。洋人们自然也很得意。可是,他们也担心,乡下的“义和拳民”正揭竿而起。这些历史内容,在老舍晚年的剧作《茶馆》中透露出了许多消息。

  电影《茶馆》片断





  解说:八国联军,是母亲为老舍讲述最多的恐怖故事。惨痛、愤怒、荒谬,是成年之后老舍对此的复杂感受。太后、皇上都跑了,留下满城百姓和旗籍官兵驻守一座毫无意义的空城。身为保护皇城的护军,父亲拿着老式抬枪跟洋鬼子打巷战,最后被燃着的火药烧伤致死。

  同期:老舍之子 舒乙





  八国联军涌入北京城以后,开始烧杀掠夺。他们也进了老舍先生的小家。这个时候,母亲和三姐躲在墙根下蹲着 。洋兵进到院子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捅死了大黄狗,然后进到屋里去翻箱倒柜。等洋兵走了以后,母亲和三姐进到屋子里才发现,一个大木箱扣在了熟睡的一岁半的老舍身上。如果他当时哭闹的话,他的命运非常可能像那个大黄狗一样。





  解说:20世纪是中国最为动荡不安的年代。北京这座历史文化古城,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磨难。在老舍的童年记忆中,故乡已经不再有往日的荣光,她完全是一个贫苦市民的世界了。

  同期: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吴福辉





  它(北京)整个城市发展历史当中,在近代以来两次沦为废都。第一次是在晚清。清朝一垮台,北京的市民,包括旗民,都成为遗民了。他们就很快贫困。第二次废都是在民国。民国以后,等到南京政府一成立,把北京改为北平了。这时北京又一次沦为废都。这个时候,民国政府那些官员和他们的家属,再加上国民政府成立以后,宣布旗籍作废了,再没有说一年给你什么俸禄,没有这回事情了。这么两次沦为废都以后,北京这个城市就留下了很多很多这样的老百姓、普通市民,他们很穷,但他们都是老派,这个就决定了老舍作品的市民世界。

  同期: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 关纪新

  至于到了20世纪初辛亥革命以后,八旗的粮饷彻底断绝之后,满族许多家庭就完全走向了赤贫化。他们大量地涌入城市贫民的行列,有些人不得不去,比如说拉洋车,当警察,卖艺,甚至于堕落成为妓女,这种人都大有人在。老舍后来成为一个作家以后,他也始终非常深情地关注着这样一些社会阶层,他的这些苦同胞的命运。




老舍在写作

  解说:“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她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中收拾得清清爽爽,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同期: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关纪新

  在老舍母亲身上,有许多当时旗人中间所推崇的一些优点,和他们所标榜的一些品行。比如说,老舍的母亲特别干练、勤劳、手又很巧。她特别地看重自己的名声,也就是说,她非常地要强。她经常地去关注周围的穷苦人,和她一样命运的人,给他们一些帮助。而且老舍的母亲非常善于吃亏。我们注意到,在老舍的一生中间,他的许多待人接物、处事的方式和原则,都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

  解说:在老舍7岁时,一位后来法号叫宗月的大和尚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宗月原名刘寿绵,是北京西直门一带有名的大财主,老舍的祖辈曾经为他家效过力。

  同期:老舍之子 舒乙

   刘寿绵是一个黄带子,他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年轻人。由于历史上的关系,他和舒家祖辈上有些关系。到了老舍先生诞生以后,这两家依然有些走动。刘寿绵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他好做善事,他曾经把他的财产毫无报酬的捐给穷人,以至于最后自己也沦为穷人。他的夫人和他的女儿也都跟着他一起出家了。他最后当了一个和尚。由于他心地非常善良,最后在北京变成一个非常有名的大和尚。他曾经帮着老舍先生,拉着他进私塾,拉着他受教育。所以在他圆寂以后,老舍先生曾经写文章悼念他。他说,假如没有刘大叔,他说我不可能识字,我不可能受教育,而且我也不知道做善事会有什么意义。

  解说:许多年后,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这样勾勒童年时代的老舍:“北平西直门大街高井胡同口上的第二两等小学堂里”:“一个小秃儿,天生洒脱、豪放、有劲,把力量蕴蓄在里面而不轻易的表现出来,被老师打断了藤教鞭,疼得眼泪在眼睛里乱转,也不肯掉下一滴泪珠或讨半句饶。”

  同期:老舍之子 舒乙





  老舍先生小的时候喜欢念书,他在学校里是一个很用功的孩子。他的长处是语文、作文、讲演,非常优秀。而且他讲演的时候很幽默,经常把别人逗的哈哈大乐,而自己一点儿都不笑。那么对旗人一般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他并不是特别有兴趣。斗蛐蛐,养鸽子,他并不太喜欢。课外的时候,他有时候和自己的小伙伴,比如说罗常培,一起去小茶馆听听评书。当然都是罗先生掏钱,他是白听的。

  解说:老舍和罗常培都是旗人,而戏曲则是艺术化了的旗人们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20世纪初,旨在推翻清王朝统治的辛亥革命,让整个满民族的命运发生了逆转。许多具有高度艺术修养的旗人迫于生计,纷纷“下海”,仅在京剧界,就出现了“十全大净”金少山,“四大名旦”中的程砚秋、尚小云,“四大须生”中的奚啸伯等一批大师级的艺术家。旗人中的票友更是难以计数,就连普通百姓也能张口就唱一段。

  同期: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关纪新

  世代的旗人,他们始终没有人身自由,被严格地圈定在当兵吃饷的人生道路中间。他们从生下来就被统治者用少得可怜的所谓铁杆庄稼,也就是他们的兵饷,买去了他们终生的自由。除了上岗下岗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另外的道路可以走。这样看来,旗人们的命运其实是一个悲剧。他们不能不时时笼罩在这样一种阴影之下。为了解脱这种阴影的笼罩,他们就要去寻找一些比较能够解脱自己的方式。文化艺术就是这样一种方式,旗人们在文化艺术这个方向上肯于花气力,同时他们也真从文化艺术的方向上,普遍地寻找到了一些解脱。后来慢慢地,整个满族这个民族都艺术化了。

  解说:老舍在他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中,对当年旗族的艺术生活场景,做过清晰的描绘:“整天整年地都消磨在生活艺术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们都会唱二黄、单弦、大鼓与时调,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像鸽铃、风筝、鼻烟壶、蟋蟀罐子、鸟儿笼子、兔儿爷,我们若是细心的去看,就能看出一点点旗人怎样在最细小的地方花费了最多的心血。”

  同期: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 关纪新

  满族这个民族从定都北京之后,经过了三百年间,他们的文化出现了变异。首先是他们逐渐地基本上放弃了自己民族的语言,也就是满语。后来就慢慢地,他们开始耐心地去改造北京城的汉语。在这个过程中间,满族人他们把语言看成是一种艺术。于是他们经常地去打磨、把玩这种语言,北京话就是在他们的打磨和把玩之中,慢慢地成为了像我们今天能听到的这种清脆快当、字正腔圆、晓畅易懂这样的一种语言。到了老舍手里,北京话的这种内在的美感,就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释放出来了。

  解说: “我的嘴老不肯闲着,对什么事我都有一片说词,对什么人我都想很恰当地起个外号。我受了报应:第一件事,我丢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来一二年!第二件是我当了巡警。在我还没当上这差事的时候,我管巡警叫作“马路行走”,“避风阁大学士”和“臭脚巡”。这些无非都是说巡警们的差事只是站马路,无事忙,跑臭脚。哼!我自己当上“臭脚巡”了!生命简直就是自己和自己开玩笑,一点不假!”“在这里,我认识了生命的严肃,连句玩笑话都说不得的。”




老北京的庙会

  解说:在老舍的心目中,北京永远是一张鲜活生动的文化地图。那里的风景与人物,那里酸梅汤和杏儿茶的吆喝声,他全熟悉。他说,北平就像一条清澈的溪流,只要我一探手,就能摸上一条活泼泼的鱼儿上来。

  同期:老舍之子 舒乙

  老舍著作有一个非常强烈的特点,它是描写北京的,而且这个北京集中在北京的西北角,就是阜成门、西直门这一带。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这里是他的诞生地,这里是他度过童年和青少年的地方。

  同期: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关纪新

  北京老城的西北角,在有清一代,是正红旗和正黄旗的驻地,也就是清代末年老舍的父亲和母亲所隶属的两个旗的驻地。在这片浸润着父精母血的民族的热土中间,它所诞生的这种深刻的文化心理,实际上作用了老舍的一生。

  解说:老舍的一生似乎都在不断的反思自己童年与青少年时期的北平记忆,用他的笔艺术地描绘着在历史洪流的激荡下,这座城与她的子民们遭遇的生机与死讯,再生与沉沦。他不由自主的陶醉于北京文化特有的高雅、舒展、含蓄和精致,并且为这种美的丧失而感伤、惆怅。他热爱北平人讲礼仪、守秩序、谦和与温厚,但他也悲哀于这种“文化过熟”而导致的盲目自大、懒散、苟安与怯懦。交织着复杂感受的故乡记忆,让老舍为北平的现代命运吟唱起在劫难逃的诗意挽歌。

  同期:中国现代文学光研究员 吴福辉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家大概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思想型的,比如说鲁迅,就是属于思想型作家,思想很尖锐,现实性很强,然后对后世有很大影响。到现在为止,我们还能拿他的思想作为武器来解剖社会,解剖自己,然后不断前进。那么另外一种作家就是文化型作家。这种作家往往是通过自己一生的文学,能表现一种社会的世态,能够表现一种人物他们的言行,可以表现这一种人他们生活特别的样式。那么像老舍这样的作家,他一生当中,他就是表现北京市民社会。如果说沈从文是湘西边城的歌者,萧红是呼兰河县的世界的表现者,那么老舍就是北京市民不朽的叙述者。




老舍在池塘边

  解说:“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说而说不出的。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支支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面向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整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的老舍,或者我们叫他舒庆春,依然沉睡在命运的摇篮里,他仍然懵懵懂懂,等待着偶然的手指再次扣响他的窗棂。到时候,他将远赴英伦,在那里他将获得另一种文化视野和人生参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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