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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之死(下)
发表时间:2024-07-06     阅读次数:

作者:苏叔阳 来源:转载 发布时间:2006年08月23日 www.laoshexue.com

  (我们在新街口大街上找了家冷食店,喝了点儿冷饮,才把我头上的虚汗压下来。

  老头儿瞅着我乐。

  我问他:“您真的见到……”

  “又不信,是不是?”他说,“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专拿这个骗人。再说,我骗你干吗?你我萍水相逢,是吧?”

  “是。”

  “那就行了。我可接着往下说了。你坐好……”)

  刚才,我说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晚上九点多钟,我在太平湖西岸,小柳树底下,细雨中,看见了一位身穿白衬衣,双手拄棍儿的老头儿。

  不错,那是老舍,就是投湖而死的老舍本人。

  你听了吓了一跳。我当时也打了个冷战。

  那时候,我哆哆嗦嗦地问他:“你,你是谁?”

  他说话了。嗓音很厚实,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笑着:“怎么,不认识我了?前天我们见过面。我还仔细地看了您一眼。您也仔细地看了看我。是不是?我就是老舍呀!”

  我懵了,指着躺在湿地上盖着破席头子的尸体,问:“那,那,这,这位呢?是谁?不是您?”

  老舍看了看那尸体,说:“哦,那是躯壳,我的躯壳。就跟人的衣裳一样。脱了躯壳的外衣,露出了灵魂,我就是我啦。”

  他笑着,俩眼里是温和的光:“您,不在乎和一个灵魂谈话吧?”

  我壮了壮胆子,掏出块手绢,铺在一块石头上,拍拍:“您坐您坐,我知道您腿脚不利索。”

  “行了,别铺手绢儿了,灵魂也不怕受潮。”他说着,坐下,轻盈得如同一阵风。

  我不敢正眼看他,可还是想看,好奇。我斜眼瞅着他,发现他的脸,白而且丰润,好像比活着的他更年轻。他的额角也没有伤痕。而他的神色是开朗平和的,不像我前天见到他时那样满脸激愤。

  “不放心,”他说,“还在瞧我,看我究竟是不是老舍,对吧?”他眼里全是笑,那么慈善。

  我不好意思了,笑笑,心里觉得踏实,不再那样紧张。于是,我问他,像问自己的亲人。

  “那么,您,现在怎么样?”

  “挺好。”他说,“不过,我才过去一天,对那边的情形还不十分了解。我只能告诉你,那边并不黑,自然也不太亮。不过,那里也有颜色。那些颜色画出我们的记忆,让我还能知道生前的一切。”他看看那尸体,抖动一下肩膀。那姿势好看极了,很像维吾尔族舞蹈中抖动双肩的动作。他长吁一口气,说:“嗬,脱了这躯壳的外衣,真是舒畅,这是个大解脱呀。可惜,你没这体会。”

  “嗯嗯。”我只有唯唯。

  “真是不死不知道,死了哈哈笑。”他说,“死了,朝你们这边一望,唉,全明白了!全醒悟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转动着那根手杖,笑眯眯地说:“倘或我明白得早一些,我便不会投湖。可是,倘或我早知道死是这个样子,我也许会更早地想法儿死了。人,最想不开的时候,便是他决心自个儿去死的时候。不,这么说还不准确,应当说,等下定了决心去死的时候,他的心已经不乱了。心里最乱的时候,是想死可又没最后拿准主意的时候。这个你懂吗?”

  “眼下还不懂。”

  “对对,你还没经验。”他说,“想听听我的经验吗?”

  “太想了。”我说。

  “我可没有勾引你的意思。你得活着。虽然活着挺艰难,可人生本来就不容易。”他看着我,“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我在你们那边最后的情形。那时候没有人在我身边,这也算是个秘密吧。纯粹属于我个人的秘密,由你转述出去,别人不会怀疑。因为你不熟识我,不可能由着你的性儿瞎编。这是一。其二呢,你也挨了批斗,能理解我当时的心境,而你又不是坏人。不知道怎么的,那天我看见了你,心里头立时有个声音对我说:‘这人行,不管活着、死了,将来都能同他聊聊,’你看,咱们有缘吧?”

  “我也这么想。”我说。

  “嗯,那就听我说。二十三号。挨斗挨打的事不说了,我只说二十四号的情形。那天一早,我就离开了家。我家你知道吧?在灯市口附近,丰富胡同。院里头种了几棵柿子树,我叫它‘丹柿小院’。这是文人的脾气,好提个雅士劲头儿。‘丹柿’,就是红柿子啊,谁家的柿子熟了不红呢?青柿子涩呀。要吃,那就必须用水漤过。”

  “青脆的柿子也好吃呢。”我说。

  “可惜,我死了。灵魂是不吃东西的。柿子的味道,对于我也只是回忆。红柿子,这个红就是甜。颜色对于灵魂才是重要的。”老舍说,“那天早上,我已经想到了要去死。也不只是那天早上,其实头天晚上,我挨了揍回到家,就想过与其受糟践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好像不经心地问了问家里的情形,钱呐,房子啊,孩子们的工作呀,心里有了底。就是我撒手跟他们永别,他们也能过下去,我没了负担。当然,我这么问的时候,故意显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不让家里人觉出什么来。你知道,人要想自己去死,最担心的是怕家里的人受不了。”

  我长出一口气,我也怕他家里人为他悬心。

  “我想去死,可一时还拿不准主意。怎么个死法儿?死在哪儿合适?死的时候身边儿不能有人,这是最重要的。不然,你刚拿起刀子来要往自己身上捅,刚把脖子伸进绳套儿里要蹬开踩着的东西,刚要扎进水里头去,刚要从楼窗户里往下跳,刚要躺到开过来的汽车底下去,刚要……甭管什么死法儿吧,你刚要按计而行,来了一位有侠风义骨的仁人志士,奉行见死不救枉为人的原则,把你救下来了,拦住了,抱住了,夺过刀来了,这不是让你白折腾吗?过去书上常写自杀遇救,好人总是死不了。其实,那都是活人的愿望。我的头一条体会,就是真想死啊,就找绝对没人儿的地方。对不对?”

  我不知道是该点头儿还是该摇头儿。

  “北京,这么热闹的城市,上哪儿找没人的地方?这是我死前头一条费脑筋的事情。光没人还不行。那地方要安静,要干净,要有诗意和野趣,要能留下我那完整的躯壳,要那躯壳虽然没了灵魂,也依旧受看,不至于吓着我的亲朋。而且,那地方还要跟我的出生有关连。我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得干干净净地离开。”

  他喘口气,看着我,微笑着:“我生在光绪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三,正是灶王爷上天给玉皇大帝打小报告的时候儿。生我的地方在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胡同,现在叫小杨家胡同,我本打算在生我的那天,腊月二十三,还在生我的那个胡同儿里死去,人生来个全须全尾,多么好。可是来不及,等不得了,这是个遗憾。”

  我可笑不出来。因为我还没解脱。

  “小羊圈胡同虽然跟我关系极深,可那地方人准多。在那儿自杀的计划,准实现不了。事实证明,我猜得不错,二十四号那天我到那儿去过,人多得不行,直绊腿,没法儿在那儿死。”

  “您去过小羊圈胡同,二十四号那天?”

  “嗯。”

  “那,您说说您那天怎么来到这儿的吧。”我说。

  “现在几点了?”他问,“我得在家里人到这儿之前说完喽,我不愿跟他们再照面儿,让他们更难受。——其实,本不应当难受的。”

  “九点二十四分,”我划着火柴看看表。

  “嗯,他们还得会儿才能到,就告诉你吧。”他说,“我从家里出来,孙女儿小悦追我到了门口儿,抱着我养的那猫,摇着小手儿说,‘爷爷上哪儿?’我说,‘去上班!’心里可不是滋味儿。‘跟爷爷说再见。’她说,‘再见!’又伸过小脸儿来让我亲。我亲了。左右脸,一边儿一下儿,亲得长,亲得响。要知道,从那儿以后,就再也亲不着她了。这就算是我通过她跟全家,跟小院儿告别吧。我走出胡同口儿,她还在门口儿站着。这孩子,真死心眼儿,非得等见不着我人影儿了,才回家……”

  他停住不说。我知道了,再解脱的人,当回忆到情浓的时节,也不大好受。“心如古井”,这是形容,人永远到不了那份儿上,即便死了,也不能够。

  老舍说:“我到了灯市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往南还是往北?上班去,得往南坐车,到王府井南口换十路汽车或者大一路。可我要去死,就不能那么办,我得坐车向北去。向北上哪儿呢?我没了主意。人,活着的人,多么奇怪吧。习惯是个最可恶、最顽固的东西。在市文联大院儿里,我遭了生平头一回遇上的臭揍。我活到了六十七年来头一回得到的污辱。那是让我生气、痛恨的地方。可是习惯,倒霉的习惯还是让我坐上了四路电车奔了正南。我在王府井南口下了车,换上十路汽车,在六部口下了车,我又去了市文联大院。干吗去?再去送上门,让人家揍一顿?我没那挨揍的瘾。可我有不忘旧物的毛病。打不过来的毛病。不管怎么说,一解放,我一回国,就在北京市文联工作。那个大院儿里印着我的脚印儿,不是两只,是三只,还有这拐棍儿。我拄着拐棍儿从那院子里走过多少来回儿?那地方的土地爷兴许数着。倘或我能见着那土地爷,倘或他不糊涂,他会告诉我的。我在那地方,用三条腿走了十五六年,从五十来岁,走到了六十七岁。好歹吧,那地方留下了我的心血,记下了我的岁月。我要死了,无论如何得到那地方去告个别,哪怕再挨顿揍呢。你看,活人,或者说我活着的时候,多么死羊眼,多么的犯傻。那是单相思啊!人家不爱你,不喜欢你,简直的恨死了你,你还偏偏要自作多情,临死了,还要到人家那地方去,就为了在心里说一声儿‘再见’。我够多么傻!”

  他喘口气,或者我以为他喘了口气。我想给他找口水喝,润润嗓子。

  他拉住我:“你忘了,我是灵魂。灵魂不喝水,连酒也戒了。”

  他呆了一下儿,又说:“还好,大院儿里没人。连门房都空着。人们兴许都在为革命而睡觉。我也不打算多转悠,弄醒几位英雄再收拾我一顿,我要自己死,用不着别人帮忙,死在他们手底下。我又慢慢走出文联大院。路过电报大楼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那大钟,七点十五分。你听着,夏景天的早晨七点十五分,应当是人正多的时候。马路上应当是流水一样的自行车队,公共汽车应当紧跟脚地一辆挨着一辆,车里也应当摩肩接踵啊。机关里,虽不到上班的时间,可也至少有人走动。那天怪了,文联大院里愣是一个人没有,马路上硬是安安静静。有自行车,有汽车,可好像都没有响动,一辆辆都悄悄地滑过来,溜过去。现在想起来,这不是真的。而只是我的幻觉。大概那时候我脑子发空,闹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地就登上了二十二路汽车。车到护国寺。女售票员一声喊:‘革命的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护国寺到了!’我又猛不丁醒过来,不由自主地下了车。”

  他停下不说,抬头望望天。细雨已经停止,从云彩缝里露出了月亮光儿。

  “真怪,”他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月亮有那么多的变化,有上弦月、下弦月、半月、圆月,月牙儿,可太阳就不出回太阳牙儿?”这问题我也不懂,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看看我,悄声说:“月牙儿是我的朋友。我从小儿就看着它,在月牙儿底下看母亲怎么给死去的父亲上坟、烧纸;怎么在月牙儿底下抱着个大绿瓦盆替别人洗衣服。她连那些兵士、屠夫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裤子也洗得雪白。她的手总是通红微肿的。我的小说《月牙儿》里,就有我母亲的影子呢。”

  他又停下不说,看着月光儿出神。这就是说,他还没有作到大彻大悟。

  月光又钻进云彩,他才收回目光,看着我,说:“我从护国寺下了车,就走到小羊圈胡同里去了。我想在那儿看看我出生的小屋儿,找找还有什么东西经过六十七年还完好地存在着。倘或有,那都是我母亲和我的纪念,我得跟它们告别。我已经找不到旧物了,只有那两棵老槐树。可我不敢冲它们鞠躬。因为老槐树底下正坐着几位妇女,边聊边吃油饼儿。我要是鞠躬,她们必得认为我是向她们讨要油饼儿。一个看上去像个念过书的三条腿的老头儿,跟她们要饭,甭问,不是好人。她们可都戴着红箍儿呐!我只好冲老槐树行注目礼,在心里向它们鞠躬。这叫心到神知。饶这么着,那几位红色革命妇女还朝我直瞪眼呢。小羊圈儿胡同里,净人,出来进去,大多戴着红箍,让我眼晕,我只好退出来。这一下儿,我又没了主意。不能在我落草的地方向母亲致意,这又是个大遗憾。不能在我降生的那天死,不能在死前向降生的地方告别,这两宗遗憾,我必得补齐一样,不然,死着也窝囊。于是,我想到了葡萄院。”

  他看我一眼,问我:“你知道葡萄院吗?”

  我摇摇头。

  “葡萄院是地名,在西直门西北角,当初是不是有家院子种过挺不错的葡萄,我可没有调查过。早先,这地方叫观音庵。你看,观音庵里有葡萄院,可见观音菩萨爱吃那东西。想起观音菩萨办完了公事,回去洗手,揪几颗葡萄珠儿扔到嘴里,也是怪有意思的事。当初,我写小说,有了点稿费,就给母亲在这儿买了几间小房。后来老太太就在那儿过世的。——哦,我明天必得打听一下她老人家在那边儿住在哪儿?那边有没有派出所,我还不知道,我走得急,事先没有打听清楚。不过,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得到通知,对那边的情形太不了解。——我得到葡萄院看看,好跟母亲的旧居告别。我又坐上七路无轨电车到了西直门。下车寻找,却迷了路。西直门也好,葡萄院也罢,都不是旧时模样,一切都变了,变得我再也找不到旧迹。西直门也是我的老地方。我在那块儿读私学,上小学,念师范,在贫儿学校教书,那儿留着我青春最美好的东西。我在西直门那儿茫然地徘徊,又顺着城墙走,打算走到蓟门故里,那一溜儿。我父亲的坟过去就在那儿。可坟里埋的不是他,是他的一双布袜子。他跟八国联军打仗,死在南长街,连尸首都没找着。我走哇走哇,走到护城河边,猛地看见这片湖水,看见这个太平湖。”

  他的手指着黑黝黝的太平湖。湖里头传出蛤蟆的叫声,还有几只萤火虫,提着灯笼乱跑,很像是打着手电筒半夜揪人的红卫兵。

  “我知道太平湖。”他说,“可我从来没上这地方来过。你不信吧?像我这么一个老北京人,竟然没到过太平湖?这不新鲜。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位老人,七十了,可没去过故宫。他老觉着那是皇上住的地方。皇上是旗人,他也是旗人。可他是奴才,奴才可不能迈进主子的宫殿。他信这个。可这挡不住他是好人。我们俩昨天说了半天话,他说了这几句。我没到过太平湖,也没写过太平湖,更没说起过太平湖。不是有什么禁忌,而是因为它太僻静了,僻静到我连想也没想到过它。可它,对我却非常重要。你瞧,由这儿向西南对面看,那是葡萄院,是我母亲的旧居;由这儿往西北瞧,那是蓟门故里,是我父亲的坟茔。这儿在我父母长眠之地的中间,正好是两线的交点。又僻静,又干净,湖水里又恬适,又温存,还会给我留下个囫囵尸首,况且,这地方不会有行侠仗义的君子来挡着我走完人生的路。全北京,全北京啊,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合适,这么可我心意的死地呢?我由这儿过关出境,上那边报到,可是真正地过海关了。所以,我到了这儿,就再也不走了。”

  他忽地站起来,轻飘飘地走了几步,瞅着那黑乎乎的湖水,脸上闪出我琢磨不透的神色。他站住,对湖水点点头,轻声说:

  “太平湖,我真得谢谢你。我不能死在丰富胡同丹柿小院,家里人会拦住我;我没法儿死在小羊圈胡同,那些居民不会看着我‘自绝于人民’;我找不着葡萄院母亲的旧居,也就不好随便在哪个楼房角上撞死,这样,依旧看不见母亲;我更无法儿死在父亲的坟边,我既无力走到那儿,那儿也没有了他的墓地,就算还有,那只是他的袜子;我生前也记不得他的长相,到了那边儿,打个照面我们也会互不相识。只有你,既邻近二老的仙居,又能收留我的肉体,让我的灵魂老是和父母鼎足而住,朝朝夕夕可以遥望,可以拜谒他们。你真是我的宽敞合适的住所。何况,你又有蛙鸣给我奏乐,又有小草为我打扇,你可真够得上华丽了。找到你,我可是真满足了。”

  听了他的话,我流泪了。我假如还不信我的确看见过他的灵魂,那么,你想一想,这些纯粹属于他个人,他家庭秘史的材料,我怎么会知道?他到太平湖来的这段经历,就是他亲人也不知道,所以他们的文章里,从未这么详细地写过。他们也不清楚哇。

  我想扶他坐下,他轻盈地躲开我,笑着说:“别碰我。我身上凉。灵魂没有活人的体温,这会吓着你。”

  他又坐下,接着说:“我来到这儿,已经是正午了。天闷热。天上老是打闷雷,可又不下雨。那雷声挺像人闹肚子,肚里咕噜噜地响。也许老天也想不通人间的事,可又不敢说,只是叽哩咕噜地议论。几天里,八亿人一下子起来大喊大叫,那劲头儿连老天爷也吓住了。我坐在小柳树下,不饿,也不渴,肚里只有一股气,闷得我头昏眼花。四处没人,远远地只有几个打鱼的,张着网,人却在树荫里躲着抽烟。这地方真静,静得只有蛤蟆叫,蛐蛐嚷。你不知道吧,我曾经给齐白石老人出过一个难题,请他画一幅画,题意是‘蛙声十里出山泉’。画里还要有声,让人去想,越想越美。齐老真费了心思。过了半月,他送来一张画,你猜他怎么画的,不知道吧?他画了一群蛤蟆骨朵儿,顺着山泉游动。神了。那真是神品,那真是好画!我喜欢蛙鸣,那比年青人喊口号儿好听得多。”

  远处,打雷打闪:这里有风,当然,也夹着雨。

  老舍忽然对我说:“披上雨衣吧。灵魂不怕受风淋雨,淋了雨你可容易发烧。”

  我披上雨衣,他就在雨里站着。你说怪不,明明他站在那儿,可雨点儿竟然能从他头上直下到地上,就跟从灯影里穿过一样,就像他的身体没有任何物质的外形一样。我更相信了,和我说话的,确是老舍的魂灵。

  “我在湖边儿转悠了一个多钟头,那老人来了。就是刚才祭奠我的那位。”老舍接着说,“他是看见我在这儿转悠,多了心,怕我跳湖。我得把他打发走,不能让他拦住我。这老头儿,机灵!跟我饶着脖子说话。先说他是旗人,接着说他儿子看过老舍在孔庙挨斗,完事儿问我认不认识老舍?这不成心绕搭我吗?我自然不告诉他,老舍就是我,我就是老舍。可他不死心,跟我说程疯子,说祥子,说王掌柜,说他们都是好人,写好人的人必定也是好人。可好人挨斗。所以斗好人的必定是坏人,这场运动也就不好,纯粹是妖蛾子。他说,他明白,这运动,那运动,无非是让大伙儿连窝头都吃不饱还得说好话,鞠躬磕头。谁要敢哼哼,就抡谁一棍子。他问,这是谁的馊主意?我可没有回答他。我也答不上来,因为,我觉着他比我还看得明白。我想不明白的,是文化大革命,为什么偏偏要糟践文化?我到过外国,我承认外国的文化自有高明之处,可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文化不应当留着吗?不应当发展吗?凭什么要烧了,毁了?我一辈子追着革命呀,为什么要骂我个里里外外不是人?人的尊严可以随便儿地污辱,人的价值可以随便儿地践踏,这能忍受吗?中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儿?往后还怎么过?不死,还等什么?!”

  你看见过修马路吗?晚上,在工地边儿上竖根竿子,上面挂起红灯泡儿,让你老远就看得见?那天晚上我看着老舍的眼,老想起那挂着的红灯泡儿。

  他又站起来走动,就像一阵风。他转着手杖,说:

  “那老人让我回家喝茶,然后送我回家。我可不愿意。我告诉他我要安安静静地写点儿东西。他劝我离湖远点儿,看着我走到小杨树行里,他才回家吃饭。那时候天已经傍晚,该吃晚饭了。我坐下,掏出纸和笔,写下我最后的作品。”

  我急忙打断他:“您写了最后的作品?那必定是屈原《天问》一样的东西。在哪儿,那稿子?”

  老舍笑笑:“我扔了,当了我自祭的纸钱。因为,我临死的时候,仿佛看见了王掌柜、秦二爷、常四爷,他们正为自己扔纸钱呢。我也就给自己扔了,扔的是我那最后的作品。”

  我愣了,多么可惜啊。要是不扔,那一准是好作品。

  老舍呆呆地望着湖风,讷讷地说:“我糊涂,真糊涂。在死前的那一刻,我把自己看成了了不起的人,我要写下自己的疑问,想留给后人。可是,那时候,我正写着,忽然看见了母亲。我是她的老儿子。她生我的时候四十多岁。她过世的时候已经很老。可多奇怪,我那天见到的她,却是生我的那个年纪。那么文静,那么慈祥,她倚着门框,在望我,向我招手,还在叫我:‘庆春,早回来,奶奶想你!’我们满族人管妈妈叫奶奶。听了她的声音,看见了她的身影,我立时醒过劲儿来。我觉得我手里写的,没用,太没用了。人家已经不要我,我何必再多情地发问?那时候,我又像是看见了祁天佑,他在湖面上走动,朝我招手,朝我点头,跟我说,‘士可杀,不可辱呀’。我撕碎了我才写的东西,扬到湖面儿上,让它当纸钱,自己祭奠自己吧。我瞅瞅太平湖,太平湖安静地躺着,水里有声音在叫:‘庆春,快来,我想你!’那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在叫我呀!我向太平湖鞠了个躬,跟它说,谢谢母亲,谢谢北京;谢谢我的眼,谢谢我的笔;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我走了,就这么走了,走进了太平湖……”

  哦,听了他的话,我什么也说不出。他的样子怪动人,让我永远忘不了,我忽然觉得要是给北京人塑个像,那他就是个天然的模子。

  让我歇会儿吧。说到这儿,我怕我再说不顺畅了……


  老头儿说到这儿,停住不说,眼望着手里的酸奶瓶儿出神。

  我们已经在冷食店里坐了好一会子了。就算是夏时制吧,也早过了该吃晚饭的时辰。我想请他吃饭,到北京展览馆的莫斯科餐厅去,他摇摇头,其实我也不饿。

  “你还想到太平湖去吗?”他问我,“我总想再见到老舍先生的灵魂。”

  我点点头。他生前我没有同他交谈的荣幸,倘或能见到他的灵魂,我便有了自豪的资本。活人跟灵魂见面本就不易,况乎是这么值得尊敬的灵魂?假如他能给我一点灵气,让我变得好一些,少一些缺德,多一分坦荡,那么,死后的刑期可能会少几天。我已经肯定,我死后必受惩罚,因为我生前不大能甘于寂寞,所以,必得在死后用相当期限的寂寞来找齐。

  我跟着老头儿又来到太平湖。夕阳已经落山,可天色依旧明亮。我知道,这还不是灵魂出行的时刻,我实在不懂,灵魂们为什么喜爱黑暗?或许黑暗可以遮掩人世间的丑恶,让他们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那不又有点阿Q味道了吗?或许,是他们白天办自己的事,等晚上再分赴人间的梦乡,做各式各样的感化工作。是人间的作息决定了他们不得不顺着这习惯。可为什么,我常常在夜间工作,却一次也领受不到灵魂的指教?我惶惑,因为这意味着我冥顽不灵,不值灵魂们费事。假如我死了,我头一件就办这事,问问他们为什么撇下我不闻不问?当然,那得我首先有灵魂。

  我和老头儿都沉默着,坐在路边等待夜晚的降临。夜幕终于张开,罩住了天空,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闷的雷,嗖嗖的风,稀疏的雨。

  那老头儿突然站起来,跑向护城河边,高举起双手,向着天空。接着又低下头,把双手叉在肚子上,很像在施古代的礼仪。

  风吹着他稀稀拉拉的头发,雨点在他光亮的脑瓜顶上亲吻。他一动不动,只是虔诚地说:

  “是,是……我挑了这么一个人,是他自己撞上的,……但愿吧,但愿他能理解,记得不出大格……”他抬起头,问道:“先生,我为什么瞧不见您?”

  天爷,真的,这时候我也听见了,听见了一种声音,悠远,而且空旷,仿佛在高天,也在身旁,像风声,却字字分明。

  一个声音在响:“我可看得见你,和一切活着的人!”

  风在我耳边响,护城河也陡然哗哗作声。我分不清是风与水在作怪,还是我陷入了梦幻,那声音,让我听见的声音,在医学上称作“幻听”,而实际上并不存在。

  那老头儿依旧在雨中站着。我却浑身发冷,连告别也忘了,扭头跑出去,气喘咻咻地登上了四十七路汽车……,回到家,我病了好几天,但还是强打精神,记下了上面的文字。

  读者诸君,我不想告诉你们那老头儿的名姓,免得好事者老去烦他。但我可以提出一个有力的佐证,来证明他说的一切全是真实的。他给老舍先生家里寄过一封信。那信,我见过。不过,我劝您别烦舒家,这种事会让人难受。咱们总得有人心,是不是?还有,老舍的灵魂曾给过他一颗上衣的钮扣,白色,贝壳打磨而成,上面印有一个“舒”字,还有美术体的阿拉伯数字:“25/8.66”,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老舍灵魂的日子,我愿有朝一日他能把这纪念品捐赠出来,摆在老舍故居,要不,就请学者们作番研究,说不定会有一本《灵魂学》问世,让整个世界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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